北齐承平十五年肇秋，江州城南李宅。

媵人兰秀擎着绛纱灯，沿回廊走至西楼小筑。忽而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转瞬即逝的光照亮整座府邸。她打了个寒战，抬眸见远处屋内有一女子正倚在窗边看雨。

她登时喜出望外，“姑娘醒了！”

一声惊呼震如天雷，沉睡在寂夜中的江南园林恢复了生机。长廊灯火通明，从主家到仆从无不手忙脚乱，面露欣喜之色，比年节还热闹。

黑压压的人群三五结伴往府宅西侧跑去。不逾多时，小院便挤满了老少男女。

“动作都麻利点儿！厨房膳食送来了没有？幺姑娘刚醒，得赶紧补充体力。”二房陶娘子站在院外忙着张罗，“端药的那个，手稳些别洒了！”

管事张嬷嬷哭笑不得，“仲夫人您歇歇叭，这些琐事交给老身来办就行。”

“我闲不住啊！”陶氏农妇出身，心直口快，“神明庇佑，我的乖侄女儿病了大半月，可算回过魂来了，我现在是忒高兴，浑身有劲儿无处使，恨不得连夜上护国寺烧三柱高香叩谢天恩！”

三姑娘李莲绮咯咯笑着，“娘亲，不如唤爹爹和仲叔把护国寺盘下来，专给幺妹烧三个月的香火，不，直接烧一年，功德无量！”

“哎呀呀，寺庙怎能说盘就盘？你当是街边铺子呢，”陶氏气得直戳女儿的脑门，“做买卖的人家最忌讳对佛祖不敬，指不定哪天就时运不济，叫你赔得倾家荡产。”

“娘亲又吓唬人。”莲绮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咱家不是有个活神仙嘛，有弘澹道长在，保准咱家水陆两路的行当都稳如泰山。”

陶氏啐了她一口，心里却喜滋滋的。

屋内，二姑娘李莲韵亲手为幺妹梳妆。铜镜中的少女裹在云锦累珠绢袍里，小脸娇嫩欲滴。她望着窗外，檐下水珠似帘，暴雨滂沱中的锦园竹色青寒，波光澄碧。

刻入记忆深处的景色，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这里是江州，她阔别十年的故乡。

再次睁眼，她的身体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烈火焚烧的灼热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百虫撕咬般噬骨钻心的剧痛。

兰秀说，她跌入冰湖，昏迷半月。

可她明明记得，凤鸾阁的熊熊大火烧尽了她的生命，也埋葬了她所有的爱恨与遗憾。为何骤然醒来，她又成了边陲小城富商家的幺姑娘，亲族健在，阖家团圆？

难道那轰轰烈烈的十年只是一场噩梦？

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

她更愿意相信，上苍又怜爱了她一次。

临死前她说想做回江州的李芳歆，就真的回来了。

“幺儿，我苦命的幺儿，”蒋氏望着目光呆滞的女儿，心疼地念叨道，“都是为娘的错，整日忙于府中大小事务，偏偏疏漏了你。”

“伯母别将错处全往自个儿身上揽。那日是逐浪节，谁不知道您作为当家主母重任在肩。要怪也怪我们做姐姐的粗心大意，没看住幺妹。”莲韵温柔地替她挽好发髻，双手捧起她的脸，“小呆瓜，下次可别乱跑了，听到没有？害得大家伙为你寝食难安。”

李芳歆看了看满脸担忧的蒋氏，又看了看温情脉脉的莲韵，瞬间被攻破了心中城防，“哇”地嚎啕大哭起来，“阿娘，堂姐，我好想你们啊……”

哭声惊动了院里众人。莲绮破门而入，挥着拳头吼道，“芳歆，谁欺负你了？告诉三姐，三姐替你教训他！”

“是啊乖宝，别光顾着哭，有啥委屈说出来，伯母替你摆平！”陶氏铜锣般的嗓门很是凸出，她一把揽住女儿，“你三姐虽蠢笨，好歹练了身拳脚，普通小子都打不赢她！实在不行咱家还有钱嘛，天底下有啥事是银两解决不了的？”

李芳歆趴在蒋氏怀里越哭越厉害，恨不得把前世积压的委屈苦楚一朝发泄干净。

满屋子姐妹面面相觑，急得干瞪眼。还是张嬷嬷有办法，端来膳房现做的江州特产酒酿丸子，几碗甜汤下去，她的心情总算平复了，尘封的记忆也被勾起。

现在是承平十五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阿娘，我爹爹和兄长呢？他们在哪儿？我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跟他们说。”

蒋氏愣了愣，“珩峯月前就外出游历了，你难道忘了？怕他在外忧心，你坠湖的事到现在还瞒着他呢。至于你爹，你病倒之后，我们商议着在城郊办了个济善堂，行善积福。这几日刚开张，白日你爹都忙着赈济难民，夜里才有空到镖局清点货单。我已派小厮去喊他了，估摸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听到“镖局”二字，李芳歆顿时眼里放光，“我去找他！”

“诶，你身子没好全，瞎凑啥热闹！”莲绮挡在她前面，“幺妹，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这又是哭又是叫的，搞得三姐我一脸懵啊！”

莲韵也劝道，“幺儿，别让你娘操心。”

“阿娘，婶娘，两位姐姐，我没有胡闹，”李芳歆叹了口气，回过身环顾屋内，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你们会觉得很荒谬，但请你们相信我。”

她是李家最受宠爱的幺姑娘，从小长辈兄姊溺爱，娇养出一副骄纵的性情。似这般凝重的神色从未出现在她脸上过。众人意识到事态严重，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而李芳歆讲述的，正是她前世惨痛经历的开端。

·

那夜所发生的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江州城。

人人都道城南李家那位素来娇蛮的小小姐刚逢大难不死，就忙不迭整出了新的幺蛾子。

这次，她把全家上下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就连她那精明强干的富商爹爹也不例外。

也不知李家长辈们被下了何种**药，竟会轻信十三岁女娃娃的指控，认为多年来庇护自家生意兴隆的仙师弘澹道长背地里藏奸，利用神功镖局的镖车偷贩走私。

李家连夜查抄了镖局及弘澹的居所，均一无所获。

事发突然，消息隐蔽，弘澹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处置赃物，此事被证实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泓澹最重清誉，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一纸状书把昔年故交告上官府。

衙门也很头疼。一面是德高望重的仙道，师从太史令张不闻，连当朝大皇子都是他的同门师弟；一面是家财万贯的富户，当家李枭云乐善好施，主母蒋氏出身江南名门望族，在当地颇负盛名。

横竖怎么判都是错，两边都得罪不起。

最后还是江州府尹亲自出来主持公道，念在李家布施贫困难民有德，振兴江州产业有功，从轻处罚，赔偿弘澹白银五十两。

弘澹是个识时务的，拿了钱，二话不说离开了江州。

而那位罪魁祸首，因年岁小免去刑罚，禁足家中受训抄书。

·

一月后。城郊济善堂内秋意正浓。满院红枫灼灼似火，江水畔荻花瑟瑟，正是“一江秋色江南岸”，赏秋好时节。

李芳歆仰躺在大青石上，枫叶落满她的裙裳。她随手摘了片芭蕉叶盖住脸，稍微遮住仍有些燥热的午后烈阳。

秋蝉吵得她心烦。这个时辰她本该舒舒服服地窝在锦园的西楼小筑里睡午觉，老爹却把她赶来济善堂帮工。

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守大门，给来往难民指路。

这种小事随便找个伙计都能做，偏偏指派她这个千金小姐。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还在为月前弘澹那事恼她呢。

一提起弘澹她就气得睡意全无。

弘澹曾是父亲李枭云出海经商的同伴，据说是肝胆相照的好哥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后来不知怎的看破红尘出家为道士，拜入大邺山张不闻门下。

张不闻可不是普通道士。他精通百家学说，知天文晓地理，能推演过去未来之事，被奉为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入朝后官至太史令，深受官家信任，连当朝大皇子东方明煜都拜师他门下，成了他的得意门生。

弘澹在张不闻的门徒中称得上小有名气，以他的能力，留在太史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他却放弃了京都的富贵荣华，回到江州给昔年兄弟打下手。

说是思念故土亲朋，难忘少时梦想，一番言辞感天动地，让李枭云哭得稀里哗啦。

这眼泪除了兄弟情，自然也有利益的成分。

李家产业遍布江南，横跨众多领域，镖局和海运占大头。这俩行当是李家起势的根本，风险极大，常受天气、地理和突发状况影响。

而弘澹的本领恰恰是推演吉凶，趋利避害。于是，他们达成友好合作，弘澹顺理成章接手了神功镖局二当家的位置。

李家的生意从此愈发顺风顺水，以为得了活神仙庇佑，却给家族灭亡埋下祸根。

在前世的时间线里，承平十五年秋，京都掀起了一桩谋反大案。

起因是帝丘有一小官为赏银和私怨诬告同僚楚桐谋反，提点刑狱司的官员查出事情原委后，官家对判处结果并不满意。

一介小官敢随随便便告人谋反吗？

朝中见风使舵的大臣立马上奏称提点刑狱司办案不力。几天后，负责查案的官员被发现自缢于家中，整件案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官家很是重视，亲派御史台推直官余仲载远赴帝丘审理此案。余仲载不愧是官家钦点的高官，工作效率极高，很快就查到楚桐谋反的证据。

原来，楚桐虽是帝丘人，却因职务经常到江州办事，机缘之下认识了弘澹。两人一见如故，常秉烛夜谈。

余仲载留意到，弘澹作为神功镖局的二当家，从他手里出的镖大都能毫发无损的送至客户指定地点，出事概率远小于其他镖局。

余仲载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玄学，他怀疑其中必有猫腻。

他顺藤摸瓜，调查了神功镖局往来固定路线，发现了惊天秘密：弘澹居然在利用镖车偷运私盐和兵器，沿路的匪徒村寨实际是军火私造库和藏货转运营！

弘澹能测算天象天灾，却无法算出山匪抢劫等人为因素，他之所以能够避开险祸，原因是这一路的山寨根本就是他主子的地盘。

而这位深藏不露的幕后主使，正是大皇子东方明煜。

这个结果震惊了整个北齐朝堂。

大皇子和弘澹是同门师兄弟，要说弘澹受他指派，合情合理。而当初被举报的楚桐，深究下去可以查出他和濮阳氏族某位姑娘私交甚密。濮阳氏是大皇子的母族外戚，帝丘正是濮阳氏族的祖籍所在。

线索全都串联起来了。

除此之外，大皇子素来喜欢结交奇人异士，谈天说地，议论国政。交谈期间，有不少反对官家政策的言论流出。从他的寝宫内又搜出许多卜卦占星的藏书，甚至有国朝严令禁止的术法。

本来他作为皇长子，又是中宫嫡出，储君之位无可厚非。可关于他的血统，自出生起就流言不断。外界都传他是皇后入宫前与前夫所怀之子。加之官家迟迟未立太子，似乎更加坐实了传闻所言非虚。

人证物证动机确凿，谋反罪板上钉钉。首犯全都诛九族，神功镖局作为运输罪证的重要渠道点，也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要保住李家，就必须把弘澹这颗搅浑一锅粥的老鼠屎揪出来！

李芳歆秉着这个想法，劝说父母先下手为强，查处弘澹的赃物上报府衙。谁知李家人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窝藏的私盐军粮，那几个山头的“假匪徒”也逃之夭夭了，留下几座无人空寨。

而且弘澹那狗贼居然有胆子倒打一耙，理直气壮地告他们李家栽赃。

李芳歆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从重生苏醒到劝父母召集人马直奔镖局，她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究竟是谁提前走漏了风声？

难不成，李宅还有弘澹安插的眼线？

亏得她爹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一大帮人顶着暴雨白折腾了一宿。虽然家人明面上没有责怪她，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再信她说的话了。

不过这十年来，她早就习惯独当一面，不依赖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