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麓山。
一个异服奇妆的巫祝举着火把照亮前路。九个男子扛着一口硕大黑棺，紧跟于他身后，形如鬼魅游魂。
他们抬着棺材登上木筏，顺水漂至湖泊中央。那些人始终笔直站立，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
古老的礼乐响彻在湖泊上方，他们围着棺材与篝火击缶吟唱，手捧莳花铺撒于棺材之中。
棺材里没有尸体，而是满满一涡玉色汁水，色如奶，黏稠湿漉。
冰冷的湖水从他们的腿根、胸膛、肩臂一寸寸往上，渐渐没过头顶。
整支队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湖面恢复平静，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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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湖？”老妪蓦地抬眸，她从未听说皇室有水葬的传统。
卖豆浆的姑娘惊道，“皇室费尽心思瞒天过海，只是为了装一棺材不知猪狗牛羊的奶水沉湖下葬？”
除非，棺材里那摊奶水就是明妃娘娘本人。
“范某前些年曾大胆推断，慕家姑娘惨死就是明妃一手造成的。至于原因嘛，尚不可考据，无非是闺阁丑事被好友知晓，杀人封口。又或是妒忌生恨。如今明妃无辜遭难，更是印证了范某的想法，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众人无不细思极恐、骇然惊怖。
女冠却站起身，“我们走吧。”
道童们面面相觑，"姒真大师，您专程下山一趟，就为听这骗子说些胡编乱造的奇闻？"
姒真不语。
“仙师等等——”范熙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左右张望，见身侧无人，才道，“公主有几句话托范某转达。”
姒真看起来并不意外，“公主为何不亲自来见我？还麻烦先生编故事给我听。”
“不过是借此机会把明妃的事传扬出去罢了，”范熙庆尴尬地笑道，“从麓山返程后，公主意志愈渐消沉，恐无精力再面对旧人。范某不才，替公主想了这个法子。”
“那日麓山火光冲天，本以为是山匪骚乱，我只命观中众人紧闭门户，不料竟是逆党谋权弑君。实在惭愧，未能帮上公主的忙。”
“公主并无大碍，倒是官家受了伤。玉女观中皆是女眷，遇事求稳自保在情理之中，公主能理解。何况那日之事，官家早有谋算，区区小贼，动摇不了国脉根基。”
姒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些话也是公主说的？”
范熙庆挠挠后脑勺，“其实是范某自己的想法……哈哈哈……”
“她，可有说什么？”姒真突然问道。
范熙庆愣了愣，很快明白她所言之人是谁。他收敛笑意，正色道，“公主不愿见明妃，派了得力的宫人前去。宫人回报说，刚入冷宫时，见明妃骨瘦嶙峋，形同枯槁，全然没了旧日风光。起初她不肯饮酒，发了疯似的要见官家，嘴里囫囵咒骂了许多人，有公主、昭元贵妃……连自家兄长也不放过。宫人施以酷刑，折腾了数个时辰，将腹中孩子生生堕了下来，人也半死不活了，还在反复喊着'她来了，她来找我了'。七八个宫人拽着她，强行灌下血香玉。那药确实狠烈，人眨眼就化作一滩肉汁……这事办得悄无声息，外人只知明妃暴毙，不知内情。”
“娆湘死后，我暗中查访，终于查到她身上。然她出身沧陵姜氏，彼时圣眷正浓，我与公主百般设计，却碍于形势，皆功亏一篑。今时机成熟，大仇得报，我已无憾。”
姒真的话音里隐隐藏着快感，又道，“那日姜翊麟死在公主面前，姜婉儿是他仅剩的亲人，我原以为公主会不忍心再向她下手。”
“姑娘忘了，早在祁王案时，明妃便与姜家决裂，姜公子亦宣称不认这个妹妹。况且明妃双手沾染鲜血无数，公主素来大义，重守诺言，答应您的事定会办到。”
“替我谢过公主了。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照顾我，还有娆湘。”
姒真低着头，温柔地抚摸着那柄宝石翡翠拂尘，眼神柔得出水。
拂尘里安睡着她此生最珍视的人。
“不日我将携娆湘远游，此生不会再返京都。请先生替我转告公主，能与公主相识，是灵姒最大的幸事。少时同窗的情谊、公主的恩德，灵姒会永远铭记于心。”
姒真是道号，灵姒才是她真正的名字。范熙庆听得眼里含泪，从怀里掏出一捆卷轴，“这是内侍省整理明妃遗物时偶然寻到的。公主说她不喜旧物，丢了又可惜，索性赠予姑娘，权当留个纪念。山高水长，望姑娘好自珍重。”
郑灵姒接过卷轴展开。画上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泊，稀疏飘着几块浮冰，几叶扁舟。湖岸林中红梅似火，天边飘雪如絮。湖中央的六角亭里，一群束发白衣的少男少女围坐在火炉边，或赏雪作诗，或饮酒占签。
“承平十八年，那场冬雪真是令人怀念啊。”郑灵姒轻声道，“婉儿的画，一直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
北风呼啸而过，她立于风中，青丝飞扬。茫茫风雪，难掩其飘渺清逸，那是千山冰湖才能氤氲出的仙气与灵秀，浴出淤泥，不染尘埃。
不远处的城楼上，李芳歆目送那辆马车遥遥远去。她的眼前缓缓浮现出一个个身影，从模糊至清晰，又逐渐化作虚无，消失殆尽。
她终究留不住她的挚友们。就好像她再也回不去的承平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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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酉时。万佛寺。
距离选亲大典正式开幕只剩十二个时辰，大梵无相镜佛塔的工程已步入收尾环节。天边下着小雪，来往工人俱是搬着重物，步履蹒跚。
工部尚书崔阳廉领李芳歆参观佛塔，介绍道，“这座八角塔建于数千年前，供奉着须弥、梵天等佛国取回的藏经舍利。塔身九层，两壁有龛，龛内多是历代碑刻、名人题咏。隆佑六年，太祖为长女明瑶公主选亲，于第九层造百鸟朝凤九重花灯。此灯构造巧妙，外观上形成‘九神庇佑，凤凰于飞’的格局，需依照特定次序点燃环绕四周的九盏神鸟。火如游龙，横贯八方，待神鸟齐鸣之时，凤凰灯珠才会燃起。”
“九盏灯，数千种组合，如何找到正确的次序？”李芳歆很快捕捉到关键词。
“这便是此灯阵的神妙之处。请公主稍候片刻，老臣马上差人为您演示一遍。”
他们沿着佛塔外围的回廊踱至第九层。九盏神灯立于九个方位，昂首展翅，栩栩如生，通体赤金泛着琉光，口中含珠，正是灯芯所在。
神鸟座下九条五彩斑斓的凤翎，以无数根真正的鸟兽羽毛黏制而成，以华美的曲线翩飞半空。凤首置于莲花瓣状的灯座上，为此灯主体，灯珠位于凤眼处。
崔尚书击掌三下，左侧第一盏灯哗然亮起，覆火鸣飞，赤色炽热，形如朱雀。
与此同时，第四盏、第五盏灯也亮了。分别是碧海苍天之青鸾和翠蓝宫扇之孔雀。
崔尚书复而击掌，双目五彩的重明鸟展翅欲飞，方才亮起的灯却有两盏瞬间黯淡无光。
崔阳廉解释道，“当朱雀神灯亮起时，青鸾、孔雀神灯也会同时亮起。然，点燃重明神灯时，原先亮着的朱雀和青鸾又会熄灭。”
“……果然厉害。”李芳歆油然生佩。
“这只是其中一种排布方式。”崔尚书不觉傲然起来，“在选亲大典开始前，除设下机关之人，无人知晓花灯的真正排布规则，所有参赛者都必须临场推演。当然，次序固有上千种，推演方式却是恒定的，只要参透个中规律，不难在短时间内找出破解之法。”
崔尚书捋了捋山羊胡子，笑道，“这座九重凤凰灯原是老臣先祖所创，献给明瑶大长公主。如今又由老臣负责修补勘验，献给公主您用以选亲，实乃崔家幸事。”
“崔家不亏是我朝第一能工巧匠之家。”李芳歆顺着他的话随口恭维了一句，“明日大典，谁来设置机关？”
“为了确保绝对公平，按制当由官家于选亲大典开始前临时设定。不过，听闻官家近日身体抱恙，恐怕……”崔阳廉偷偷瞟了她一眼，终是没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如果官家不能亲临长公主的选亲礼，公主必然深感遗憾。
李芳歆仰头望着那傲然挺立的凤首，心里想的却是高亓那些火药不知备好没有，倘若官家未能亲至，计划岂不落空？
崔尚书又领着她从外廊回到第八层，径直往里。越靠近佛塔内部，守卫布防越森严。九重花灯的机关操作室位于第八层正中，也是凤首莲花灯座的正下方。
门上贴着封条，好几条锁链拴着，几个银甲都尉朝他们恭敬行礼。
“这里是机关操作室，内设升降梯，可直达九层凤首灯塔。官家与随行护卫军进入后，操作室大门就会关闭，只能从内部打开。”
“本宫能进去看看么？”李芳歆问。
“抱歉，此处设防严密，禁令达到十级，”崔尚书摇头道，“目下只有官家和殿前司、皇城司那几位，还有高都知有权限进出。”
“高亓？他还没失宠啊。”李芳歆故作疑道。
崔尚书苦笑着摇头，“明夜官家在塔内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还得有人照看起居用度。无论外界如何猜测，高大人仍是内侍省都都知，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