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竹斜睨了邵灵一眼，若无其事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和叶天泽挺熟？”

邵灵愣了一下：“熟？算不上吧。咱们这里头就我和她俩女的，和那帮男的也没话说，多说两句，可不显得我俩熟么。”视线里逐渐看不见警察，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好。

歪着头看久竹闭目养神，正悄悄暗中观察，猛不防听见他缓缓询问：“看我干嘛。”眼睛都没睁，整个人神神叨叨。

吓了邵灵一跳，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九爷我没看您。”此地无银三百两。

“您怎么想起问叶天泽，到底出什么事儿，咱们这是去哪啊，我家产都没带呢。”邵灵蹙眉很懊恼，一想起藏在家里的宝贝们不知道以后便宜谁，心口就疼。

一连三问，直接把久竹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屈尊纡贵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两个字：“回家。”

现在这个情况，看警方的架势，肯定全城戒严，还能往哪跑，可不得回家等死么。

久竹不甘心啊。

自己受了多少委屈，经过怎么样的诋毁，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艰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毁了！

明明当初带褚年回来的时候，只是计划让他误杀一个人，沾上血好威胁。

事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是医生说他很有可能失忆！

而处理代替褚年的假尸体，和医生对接，一直都是邵灵和叶天泽在办。

叶天泽是卧底，那么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邵灵呢。

久竹不敢想，即使邵灵所有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实在不像卧底。

但完美的事情，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破绽。

没有人能够不出错，如果有，那么她一定时刻在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所有的应对已经提前演习过无数次，即使没有，也在心里预设过所有可能。

久竹一向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简直把曹阿瞒的那点精髓学到位了--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邵灵是无辜的，不重要，只要被他怀疑，就足够判死刑。

车还在路上行驶，耳边影影绰绰好像听到警车的鸣笛声，偶尔穿插邵灵两句叽叽喳喳，让人烦得太阳穴直跳。

久竹良久不言不语，邵灵逐渐发觉不对劲，小心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询问怎么了，猛地被久竹往后用力推一下，一个精壮的男人胸膛扑上来。

邵灵瞳孔陡然变大，面对久竹不断放大的脸，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司机目不斜视四平八稳地开车，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朝后视镜看，老实得像一个被植入既定程序的机器人。

副驾驶坐着朱宏胜，自从上车就没有说话，全听邵灵在叽叽喳喳，面对久竹突如其来的动作，他倒吸一口凉气，难得迟疑僵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朱宏胜是个左撇子，当初活生生扣下眼珠子的时候，理所当然也是左眼。

即使平时一只眼睛有些不便，也没多大问题。

可现在，他偏偏坐在副驾驶座上，左眼看不见的情况下，想要完全看清楚后面的情况，上半身需要旋转九十度，扒着座椅靠背才能彻底看清楚。

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呢，看热闹。

久竹并不是一个喜欢被围观的人，尤其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几乎到了落魄得如同丧家之犬的地步，他更加不允许自己成为被注视的中心。

一向自诩玩弄人心的高手，败在人心的算计上，这样的落差，比直接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当然，久竹也没想打坐以待毙，能活着逃出去自然好，如果不行，那就拉着大家一起给自己陪葬吧。

这个恶心的世界，注定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

“九爷，您……”邵灵一脸惊恐话还没说完，猛地被久竹用力一推，身后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车辆在高速行驶中，人已经被推出去。

朱宏胜听见声音不对，当下不再犹豫，猛地回头，右眼只来得及看到邵灵被推出车外，在马路上翻滚。

后面的汽车正开得好好的，猛不防一个女人出现在马路上翻滚，心脏猛地抬起，疯狂跳动，脚上把吃奶得劲也使出来，拼命踩刹车，打方向盘。

降下车窗把头伸出来，冲着久竹的车吐沫星子横飞，谩骂声接踵而来不绝于耳。

这一切都在片刻间发生，骂声没有维持多久，朱宏胜还没反应过来久竹在发生什么疯，邵灵刚艰难地停下翻滚的身体，跪坐在马路上，身后车流已经停止，透过窗户一脸同情地看她，还有好心的大姐停下车要过来搀扶她。

“别过来，快走！”

“砰！”

枪声几乎和邵灵的嘶吼声同时响起，大姐脚步僵在原地，眼睛发直瞳孔已经不聚焦，整个人好像一个雕像，周围人群也都停止动作，一切被定格。

除了受伤的邵灵，和车速降下来的司机。

朱宏胜半个身子探到后座，死死抱着朱宏胜开枪的手，子弹偏离原本的轨迹，不知道射去哪里。

好在邵灵没事儿，暗暗松了一口气。

身后警笛声逐渐靠近，刚刚那一瞬间的冰冻瞬间消融，所有车升起车窗快速逃窜，刚刚顿在原地的大姐紧急回神，跳上车打着方向盘快速离开。

在经过邵灵身边的时候，后车门突然打开，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把人扯进车厢，紧接着快速融入车流中，不见踪影。

久竹气得要死，“竟然是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恨不得生吞了他：“希望这个后果你能承受！走！”最后一个字对司机冷冷说道。

“是，九爷。”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司机全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假的不像一个人。

身后警笛声越来越近，久竹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推开朱宏胜让他坐回去，漫不经心掸了掸被他抱得发皱的衣服。

从兜里掏出烟盒，慢悠悠抽出来一根叼在嘴里，抬眼看朱宏胜扒着座椅靠背呆愣看着自己，语气平淡指使道：“没眼色的东西，倒是给我点火啊。”

朱宏胜下意识点头，掏出打火机艰难地杵到久竹眼前。

久竹脖子都不需要挪动一下，青烟缓缓升起，同时遮住两人的眼睛，横亘在中间的不止烟雾，还有信任。

朱宏胜以为久竹会问什么，他已经想好要怎么撕下对方虚伪的面皮，却不料久竹抽完一支烟都没有再开口。

翻弄着手机打字，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了刚刚那般严肃，放松得好似出门春游。

人生到了末路的时候，其实是会有感觉的。

所有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抽离出身体，时间停止、声音消失、周围的不论是人还是物品，都感觉离得很远，明明近在咫尺，却伸手怎么都抓不住。

久竹明白自己的罪行，即使在他心里，这不是犯罪，而是报仇。

制毒、贩毒、售卖毒.品、私自组建非法实验室、非法枪支、雇佣兵、故意杀人、引诱他人吸毒。

这么多罪状加起来，多亏生活在现代，一颗枪子儿的事，搁古代，五马分尸都嫌轻，怎么也得剥皮萱草加官进爵来一整套，顺便再诛个九族。

现在纠结卧底是邵灵还是朱宏胜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对，朱宏胜不应该叫卧底，他是线人。

警笛声越来越近，四面八方，只要有路口，就能听见乌拉乌拉让人心烦的声音。

头顶直升机机翼在空中高速旋转，引擎轰鸣逐渐压低。

不知道是直升机还是警车，大喇叭里持续传来让他投降的话，简直笑话！

投降？失败的人才管这个情况叫投降，他所有目的都已经完成，自然没有投降的必要，就算是死，下面也得有人给他垫背。

久竹智珠在握转动手机，任由警方不断锁紧包围圈。

这样的悠闲姿态，很快被一通电话打断：“九爷，我们来的时候对方已经被警方带走，晚了一步。”

“我再加三倍，想办法把人给我解决掉。”

对面的雇佣兵嘴里苦的跟吃了黄连似得：“九爷，这里可是中国，我们是拿命换钱没错，可是明知道是死路，钱不赚也罢。尾款我们给您打回去，算是任务失败的补偿，这里不能待了，咱们有缘再见。”

“混账！”电话突然被挂断，即使久竹接连受挫，还是忍受不了这么直白的放肆，气得把手机往前用力砸去。

目光转移到朱宏胜脸上，秉持着自己不好过，所有人都别痛快的原则，满脸恶意刺激他：“你还不知道吧，刚刚你那闺女媳妇，都死啦。”

“你说说你，本来跟着我能好好赚钱，闺女是艺术家，马上就能和老婆媳妇团聚，非得当线人。”

“警察给你什么好处了，嗯？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她们娘俩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你可别怪我。”

一句句话犹如利剑一般射向朱宏胜。

久竹在等，等朱宏胜痛哭流涕、等他脸色大变悔恨不已、等他比自己更加落魄。

好像只有这样，才衬托出自己没有那么狼狈。

朱宏胜笑了，缓缓抬起一直耸拉的眼皮，只剩一只眼睛，依旧遮挡不住里面的锐利，一扫之前的怯懦谄媚卑微，光明正大和久竹对视。

“两个冒牌货也配当我的妻女？九爷，就算您不动手，我也不会放过那两个鸠占鹊巢的贱.货！”

目光火花四溅，在车厢中不断向对方施加压力，谁也不让谁。

久竹愣了一下，紧接着仰天大笑，朱宏胜被自己骗了这么多年，竟然在被警方抓住的短短几天内，把人找到了。

“天命不佑。”

还能说什么，还有必要说什么。

久竹头一次失去冷静，眼里淬了刀子似得死死盯了朱宏胜良久，“是你告诉警察救他们的？”他最在乎的就是这个，朱宏胜此举无异在找死。

朱宏胜仰首挺胸十分得意：“是非对错有法律审判，你没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没直接回答，却相当于变相承认。

谁能想到，一个毒贩竟然和另一个毒枭谈法律，这不搞笑么。

“就算当线人，顶天了也是无期，你图什么？”久竹闭上双眼，气得直喘气，感觉朱宏胜有病。

朱宏胜不愿意让闺女的名声有一点不好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撇嘴表示和他不是一路人：“你不懂，有些人的信仰感天动地，足够让人动容。”

从前立场不同，朱宏胜做什么都丝毫不手软，蓦地知道闺女竟然是一名缉毒警察，还是烈士，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荒唐。

极致的荒唐，虚假的一生，在腐烂的欲.望下变得面目全非。

他怕啊，怕下去面对简单那张失望的脸，也害怕闺女不认自己。

从前做了的事情挽回不了，但可以停下来走另一条路。

无论是邵灵还是叶天泽，或者是褚年，他们都是和闺女一般大的年纪，看他们把性命赌在每一次任务中。

朱宏胜终于明白，这个国家的安全和安宁，都是这样一群人来守护。

无期？

他本来就没打算要自己这条命，无期徒刑放在别人那里或许是一份生机，于他而言却是枷锁。

只有死刑才能唤醒那些心存侥幸的人。

自己是个罪人，用这条命换他们一条命，赚了。

“好，你有骨气。”久竹面色陡然一变，反手握枪，枪柄狠狠砸在朱宏胜头上，砸得他神色恍惚，鲜血从头发里流下来，顺着眼角一路到下巴。

手上被绳子绑住，下一秒人就被推出去。

久竹反手把绳子绑在座椅靠背上，闭目聆听朱宏胜被拖行摩擦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