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杨婵消失后,华山顶部寂静无比,碎石遍地,一片狼藉,山中因玄鸟之力呈现火红色的岩壁也因其离去而暗沉。只有飞舞的点点星尘逐渐与满天的繁星融为一体。

沉香趴在母亲离去的地方上哭泣,双手深陷碎石中,满是伤痕。因大悲反而哭不出声来,喑哑无力。

婉罗在太极图中耗费太多法力,已是筋疲力竭,手扶沉香却无力言语,只好轻抚着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杨戬收起深陷石壁中的开山斧,轻轻叹了口气。杨婵随玄鸟一同归去本是自己知晓的结果,当初母亲也是如此,只是可怜了沉香只见了母亲一面又要分离。他捏了个诀把自己被玄鸟之力烧损的衣物恢复,从碎石堆里把沉香拉起,又伸手扶了一下婉罗,她点头以示谢意。三人搀扶着到一边的空地处歇息片刻。

经过休整,虽然天眼处依然阵痛,但是杨戬的功力已恢复大半,起身向婉罗拱手道:“婉罗姑娘,我准备带着沉香回梅山去,您请自便。”

婉罗闻言,扶着石壁站立而起,她没有杨戬恢复的快,说话还是有些吃力,但是难掩怒气,“玄鸟去往人间,封神榜重排在即,二郎真君居然要归隐?”

“金霞洞灭,我已不是金霞洞弟子,封神榜也与我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你也是封神榜上的神仙,你死了的师父也是,金霞洞里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婉罗的话说的太急,一口气没喘顺,手扶胸口咳个不停。沉香见状一边叫着“婉姥姥”一边给她顺气。

“母亲和妹妹已经成了逐利的牺牲品,我只想照顾沉香。”杨戬转了转右肩伸了个懒腰,看向沉香,“沉香,走了。”

沉香向婉罗行礼告别,跟着杨戬出了华山,因为丧母,平日总爱和舅舅斗嘴的他也沉默着,只跟着杨戬行路。

两人经过从前母亲住过的屋舍时,沉香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屋内小床上的风铃,眼中含泪。

杨戬注意到他停下来,也止住脚步,“喜欢就带上吧,也算是留个念想。”

沉香走过去将风铃取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把风铃放在上面,郑重地包了起来放回怀中。

老姚和老康早就驾着飞船等在山脚下,见二人走近,连忙将他们扶上船。

杨戬摆摆手说:“我没事,老康,给沉香的伤口上上些药,扶他进房休息吧。”

“好。”

啸天急忙往杨戬怀里钻,舔着他的脸,还“汪汪”叫。

杨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袖子擦了下脸上的口水,让她自己去玩。

老康看到杨戳脸上有个伤口,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递给他,"二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梅山吧,咱们也该歇歇了。"杨戳接过药膏就往船头走去,随意靠着木栏而坐,打开往脸上一涂,又扔给老康了。他抬头看着远处的云,手里转着口琴,眼角套拉着,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康没再说什么,回到船舱里调转船的方向,往梅山开去。他和老姚在山脚看到,在远处的华山顶部玉鼎真人祭出斩仙剑,魔家三兄弟元神齐出。不一会二爷施展出法天象地,接着就是华山崩塌,几只玄鸟朝东方飞去,他们就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二爷不讲,他和老姚是不会问的,他们跟着二爷,照顾着二爷,就够了。

上次大劫后,杨戳遣散不少府中子弟,仅留亲信跟随两个金毛童子守着梅山,自己带着老康,老姚和啸天做起了赏银捕手的行当来。

婉罗站在华山顶上看着杨戬一行的船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轻笑一下,用手扶了一下被风吹到脸上的鬓发,“杨戬,命运如此,你逃不过的,你注定是要进新封神榜的。”

说完她消失在萧瑟的山林中没了踪影。

老康看着越来越近的府邸,大声地说道:“咱们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吧!”

“从上次大劫之后,有几百年了吧。”老姚一手掌着舵一手扶着额下胡须,看着熟悉的景象感叹着。

“舅舅。”沉香听到房间外交谈的声音,起身推开门走到甲板上。

“呦,小沉香起来了。”

“沉香,你起来了。”杨戬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问道:“可有不适?”

沉香走过去坐到杨戬身边说:“我没事了。”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呆住了:只见佳木葱郁,奇花炯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泄于石缝之下。再往前看,就是府邸所在,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山间石梯与大门之间有一座石桥相连,沉香瞧的不真切,那石桥上似是还有兽面镇物。高楼围墙,飞檐大屋,好不气派。

“舅舅,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沉香是在金霞洞长大的,看惯了仙门府邸,也见识过高门石墙,可这样气派规整的府邸还是第一次见。

“小沉香,这千年之前来拜梅山府邸的还是络绎不绝的,如今却是冷清了些。”

杨戬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样也好,清净,吵吵闹闹的我天天也挺累。”

船在石梯前停好,杨戬就从甲板上跳到石梯上,转了转右肩,回头让沉香也下来。啸天一下了船就跑没影了。

“师父——”

“师父——”

沉香看到石梯上跑下来两个人,不禁警觉,把手停在后腰处的匕首上。看到来人是两个长着金发金瞳的少年,而且都一脸亲热的看着杨戬,小声问:“舅舅,你认识?”

“不必紧张,那是我的两个弟子,大毛,二毛。”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率先跑到的少年是二毛,他激动地在杨戬面前跳来跳去,却没敢抓他的衣服。

后面跑来的少年是大毛,他向杨戬行了一礼,“师父!近来可好?”

“我很好,你们有好好读书习武吗?改天查你们的课业。”

“啊——”二毛撅起嘴,看到旁边的沉香好奇道:“这位公子是谁?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吗”

“这是沉香,我的外甥。”

两人齐声说:“师兄好。”

沉香还了一礼。

“请师父和师兄入府沐浴更衣,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大毛引着两人入内休息。

沉香在府上住了几日才明白舅舅为什么只会打架,不会别的了,被伺候真的太舒服了。他从小就被师父和师兄们打骂着长大,自然早早的学会了自己独立,什么事都是自己做。如今沉香被养的也懒散起来了,和杨戬站在一起更有相似感了。

这一日他和大毛二毛一起在山门前练功,就看到远处过来一艘船,船头处站着一个人。三人警觉地看着,大毛让二毛去府中通禀杨戬。

“敢问姑娘是何人?来梅山有何贵干?”大毛见一位女子从船上下来,作揖问道。

“来寻清源妙道真君。”说着她递给大毛一块玉佩。

大毛接过一看,才知道眼前人是和自己同门,乃是崆峒山广成子师祖的弟子。

“姑娘请随我来。”

那女子看了一眼大毛身边的沉香,笑着说:“你就是沉香吧,长的和你母亲很像。”

“你认识我母亲?”

“有一面之缘。”

三人拾级而上,不一会就到了主厅内。

杨戬看到来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微笑着说:“原来是云星师妹。”

“真君识得我?”

云星生的美,和杨戬沁人心脾的美不同,她的美勾人魂魄,让人一眼就忘不掉,此刻她的眼中有星星点点,正如她的名字“如云非云,如星非星”。

“你手中拿的是诛仙剑,是广成子师伯于诛仙阵中所取,是诛仙四剑第一把。”

“师兄好眼力,”云星抱剑拱手,转而又说:“清源妙道真君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三界第一美男。”

“什么时候我竟成了三界第一美男?谬赞了。”

杨戬险些老脸没挂住,不过随即恢复了平时懒散的样子。回到梅山后他换下了做赏银捕手时常穿的素色衣袍和草鞋,穿上了白底金纹的长袍,脚蹬玄色长靴,头上还是系着那蓝色头巾,他肩直背挺,看似随意落座,实际上雅正端方,好一个玉面清源妙道真君。

“言归正传,云星此来是取一样东西。”

“什么?”杨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模作样地眨了几下眼。

“师兄真健忘。”云星把剑放到桌面上,在旁边坐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师兄在华山与玉鼎师伯一战,可是得了太极图?”

杨戬点点头,“好像有这么回事。”

“那是太清师祖的法宝,玄都师伯闭关炼丹,就拜托了我师傅,于是我就来师兄这儿了。”

“绕挺大一圈,就为着个图?”杨戬从怀里拿出太极图,假意把玩。

“缚妖索本是师兄法宝,自当归还,可太极图毕竟是师祖之物,还请师兄体谅。”

“师祖之物定当归还,戬留着也没用,只是……”杨戬从主位上慢慢走到她身边,“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云星笑了,“云星只会剑法,不会医术。”

“玄鸟跑了,封神榜就要重排,到时候崆峒山会是什么位置?”

“那梅山又会是什么位置?”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们本同门,广成子师伯待我也极好,不如云星师妹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在梅山游玩一番?”

“多谢师兄好意,不过云星要给玄都师伯送太极图,就不留了。”

“云星师妹不是带着朱雀鸟,让朱雀去送不就行了。”杨戬把太极图放在诛仙剑旁边,手却轻放在卷轴上。

“那便叨扰师兄了。”

杨戬让沉香带云星去后院落脚,走在路上沉香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又忍住了。云星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你母亲当初在华山上守玄鸟,我曾去过三圣母庙,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云姨,那时候的母亲是什么样的?”

云星止住脚步,低头对上沉香好奇的目光,“小沉香,我还没你舅舅的一半大呢,把我叫老了。”

“……我总不能叫你姐姐吧。”

沉香在心里想,刚才和舅舅说话明明那么正经一个人,现在怎么……

“那就叫云星好了,我们崆峒山没这么大规矩,随意就好。”

沉香:“……”

“你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那时我奉师尊命去华山公干,与你母亲共过事,后来……就没去过了。”

“到了。”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一间屋舍前,沉香站在门前停住,“我就住在你隔壁的屋子。”

“有劳。”

房间收拾的很干净,装饰品不多重在清淡素雅。屋内屏风和床饰都是女子闺房里会用的。云星笑着摇摇头,在崆峒山修炼时,自己的房间和师傅的房间无异,这梅山竟如此细致。

她把诛仙剑挂到墙壁上,转身来到书案前坐下。伸手取了一块墨,研磨了一会,用笔尖轻蘸几下,在纸笺上写:

师尊亲启:

云星顿首,见字如面。真君邀星留坐几日,盛情难却,不日当归。玄都师伯拜托之事已经办妥,朱雀代送图与信至崆峒山。一切顺利。

她从头髻上取下一支银钗,左手捏了个诀,那银钗在手中变作青色的朱雀鸟,跳到桌子上。云星用手抚摸着朱雀鸟的尾羽,将信笺递给她,又从怀里掏出太极图。朱雀鸟叫了一声,有金光在她嘴中散发而出,太极图和信笺一起消失在其中。

“去找师父,你知道崆峒山怎么走,然后再回一趟家,告诉父亲,我见到了杨戬。”

看着朱雀鸟从窗户飞走,云星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床榻上躺下,留在梅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能她自己随机应变了。

她这一躺,就是一下午,还顺便睡了一觉。广成子如今不再管事,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管,而且她还在崆峒山、东岳两地奔走。在船上时可以稍微休息下,但还是疲惫不堪。

云星醒来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感叹一声:“幸好我习武,要不然这身板可受不住这劳累。”

她生来就消瘦,无论怎么补都是一副柔弱模样。她本不该活,幼年时在奄奄一息之际是广成子救她一命,这才活了下来。她出生在鬼月,广成子给她起名“云星”,希望她能对抗厄运。

沉香在云星房前来回走动,几次想要抬手敲门,最终又放下。又走了几圈,才抬手敲门。

“云星。”

这样叫对吧,沉香腹诽,又继续说道:“舅舅叫你去吃饭。”

云星听到后起身打开房门,“你们还吃饭?”

她觉得闻所未闻,她生来就是神,食物对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在崆峒山修炼时更是不进一食一水。

“对啊,我每天都吃饭。”

“行吧,带路。”

云星跟着沉香在庭院里行走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府邸。庭院正中是一池清水,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这府邸,确实和你舅舅很像。”云星伸手拨弄着石板路边的海棠。梅山四季如春,花草树木也长久盛放,似乎没有荒落之时。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你吟的什么?”沉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好像在说这池塘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啊。”她松开一支红花,揉了揉沉香的头,“要不最近这一段时间你跟着我读书吧。”

沉香觉得她的抚摸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但是还是侧头躲开了,“你别摸我头,长不高的。”

“谁和你说的歪理。”

“舅舅说的!”

那你舅舅还挺能胡扯,云星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来了,坐下吃饭吧。”杨戬坐在桌前,伸了个懒腰,转了转右肩。

云星注意到他的动作,在他身边坐下,开口道:“师兄,华山一战后,受伤了吧?”

杨戬动作一滞,“你真会行医啊?”

“受过的伤多了,也会看了。”云星伸手去摸他的肩头,沉吟一会说道:“你这还有更旧的伤。”

“没事儿,时间久了,自己就好了。”

云星听了他的话,没有说话,收回放在他肩头的手,“师兄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多谢,”杨戬拿起桌上的木箸,对他们两个说:“吃饭吧。”

“不瞒你说,我这是第一次吃饭。”云星看着杨戬和沉香拿木箸的手势,自己比着做。

“你这不对,”沉香看她手指几乎拧在一起,放下自己手里的木箸去掰她的手,“你都几百岁了,怎么还不会用木箸啊。”

云星一边跟着沉香的指示调整手势,一边说:“我没学过这个,一群老神仙怎么会这个。”

“我舅舅就会啊。”沉香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云星。

“沉香……”杨戬扶额,一时间不知道这孩子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我也曾在凡间待过一些时日,略微知晓人间事。”

“可是当年兴周伐纣的时候?”云星终于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这么好吃!”

“那当然,这红烧肉可是舅舅的拿手好菜。”

“果然果然……”云星说着又夹了一块。

沉香问:“果然什么?”

“二郎真君可是仙界众多仙子的最想嫁榜榜首。”

“咳咳——”杨戬刚喝一口汤就呛住了,“上天庭的风气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沉香皱了皱眉头,这人怎么又不正经起来了,然后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吃你的肉吧。”

“师妹知道兴周伐纣?”

云星嘴里嚼着肉,模模糊糊地说:“有所耳闻。”

“你师兄殷郊,最近可好?”

“不好,”云星又夹了一块青菜吃,接着说“他死了。”

“死了?”杨戬吃了一惊,当初兴周伐纣时,殷郊跟随广成子与杨戬等一起作战,后来他受到蛊惑,重伤广成子后逃走,那一战后没了音讯。云星提起兴周伐纣,杨戬才问了一句,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师兄你劈桃山之后,我受师尊之命找到殷郊,我与他大战七天七夜最后杀了他,我也受了重伤。”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她这一番话,顿时沉重了起来,不过云星并没有太在意,接着说:“听起来挺吓人的,不过我就躺着歇了三天就被师傅打起来干活了。”

杨戬:“……”

沉香:“……”

说话间云星已经吃空两碗饭,又准备再添一碗,沉香看到她又添饭,眼睛瞪的老大,“三碗饭了,你不撑吗?”

云星没有接话,反问道:“你们梅山很穷吗?”

杨戬笑着说:“师妹尽管吃,管够。”

他也又添了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旧封神榜上有殷郊之名,但是没有云星。听沉香的话,她才几百岁,应该是在自己劈桃山前后的时间出生,那她斩杀殷郊时才刚刚成年,甚至没有成年。崆峒山到底整件事里扮演者什么角色?

在云星吃完第四碗饭后才放下木箸,说道:“多谢款待,神生第一顿饭吃的很满足。”

“师妹练功吗?”

“嗯?每天早上我会练一个时辰。”

“明早我们一起练功,如何?”

沉香期待地看着云星,“我想看看你的剑法。”

“行啊,我还能教教你。”

云星回到房间发现朱雀鸟已经回来了,此刻已经变作银钗躺在书案上,旁边放着一个信笺。她走过去拿起一看,是父亲写给她的,信中说道让她近期务必去一趟人间东海市见哪吒。

云星叹了一口气,刚闲下来自己又要到处奔走了。不知此行能否叫上真君一同前去,这样的话,自己就不用费工夫和他相互试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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