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晤见东道主

陶长老催促曲尧去了膳房,方才她用完午膳刚坐下,曲尧就回来了,又说了好一会的话,可不能把神仙饿着了。

一个累得气喘吁吁还故作轻松的人物走进殿内,陶虞坐在宗主位旁,看也没看。

“陈长老,行步如此慢,看来果真老不如幼啊,你的几个关门弟子都去用午膳了。”

“隗妖解决了吗?”陈长老更关心这个,殿内只陶虞和他两人,他迈着重步,掀袍坐上客位。

“天人不知镇妖宗是要如何处置妖鬼,就先放了,反正以后机会多的是。”

“尽早除掉为好,就今日吧,你让天人后晌时,同我前去妖林海。”

“陈建,何必急于一时,再说,宗主将归来了。你三番五次坚持追杀隗妖,是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宗门着想,”陈长老呵呵一笑,“隗虽只认妖类,但鬼怪作乱背后定少不了他妖王的调唆!”

陈长老熟练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仰头饮尽,赞声好茶,又倒一杯递给陶长老。

没注意小陶今日泡的什么茶,陶虞瞥了眼后方,新多出来三筒子青山白芽,上等名茶,一两十金,茶是好茶,不知陈建从哪弄来的,算他有心了。

“隗妖比前妖王安分多了,乌妖活着的时候,总领着妖鬼围攻百姓,如今隗妖称王,事端虽也有,但不多,日子大比以前平静。若先对隗这个妖王下手,倒可能激起群妖愤恨。陈建,你说是与不是?”

陈长老点头应是。陶虞是东宗主钦点的长老,他是半路从北宗来的,不完全算是这宗的长老,听陶虞两次直呼他大名,也只能呵呵赔笑几声,佯装不在意。

外头传来不小的动静,陶虞了然,是宗主归来了,于是疾步出去,独留陈建在殿内。

七十岁老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露出阴险的笑容,年年有四个月要在此忍气吞声,不过,再过阵子就无需忍耐了。

夕阳璀璨。

曲尧站在高墙上,望着远近的山水,心情又平和了些。

身后的镇妖宗实在奇怪。

午膳后,刚出了房门,就碰见个古怪老人突然现身,挡住去路。此人不一般,在附近候了许久,开了门,曲尧才察觉近处有人。

那人主动开口。

“你叫曲尧?”

“是。”

“当真是曲?”那人在空中写出一个“曲”字。

曲尧看见一只不常见日光而霜白的手背,爬着细蛇似的血管,沧桑,但绝对有力。方才此人行动虽快,但曲尧清楚目睹,她单臂扶檐,撑着身子翻下来。

脊背伛偻,年纪不轻,宗中貌似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的。

“是……”

曲尧话音刚出,怪人立即满意颔首,道:“好好好!”

随后整个人迅即消失。

不但行径怪异,衣着也怪异,裹着厚重的烟色斗篷,脸被帽子盖住。

曲尧没直接追,犹疑一下,去了正殿。

猜到那人是何身份了,她踏进殿内,见那老人脱了帽子,依旧穿着烟色斗篷,坐在宗主位上。

曲尧脸上并没有殷宗主有些想看见的震惊神色。宗主面带微笑,邀曲尧坐上宾位:“能请下天人,实在是镇妖宗之大幸。昨日陶长老传信告知,我便急切归来,想着首要是先见您一面。”

陶虞深知宗主脾性,估计是直接去膳房见了曲尧,笑道:“殷宗主向来如此,天人别见怪。”

“自然不会。”曲尧平淡道。

老人卸了斗篷,披上小陶长老送来的宗主袍,长袍色泽深沉,华而不俗,和殿内古韵器物色调一致。

殷宗主支了两位长老出去,像干枯老树枝的手臂抬起,关合殿门。

行出几步的陶虞回头,以往刮风下雨,都敞门敞窗的,难得如此,宗主这是要和曲尧详谈了。

宗主起身,去一旁的置茶格架,挑选出一支竹筒,倒出些茶,放进了炉子里,忽然转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都忘了过问天人,喝茶还是清水?”

茶从天上喝到地下,喝什么也都无所谓,不喝才好。曲尧看着在宗主麻利动作下已经烧开的茶水,听着沸声,道:“喝茶。”

曲尧推测,殷宗主的年纪,得有三位长老岁数之和。树龄有年轮记载,人活在世,则携带了气数。

通常年纪过百的凡人,眼模糊,腿脚不便,瘦骨嶙峋。

殷宗主目光没有茫昧的和蔼,很有神的一双黑珠子,全身经脉活力地跃动,凡人修习竟能修成如此。

“镇妖宗有两百年了,”殷宗主不知是在向谁感叹,“岁月逝如激流水。”

若只算天界时间,曲尧才活了几个月,暂时没体会到宗主所感慨的光阴似箭。

宗主又道:“看不清人生前路,时常不得不接受风雨飘摇……”

曲尧的日子,不是闲暇就是紧迫,起伏不定,于是能理解前半句话。殷宗主正看着她,似是等她的回应,曲尧无言,微微颔首。

看来天人喜欢爽快些的,宗主想着,说道:“您诚心来助我镇妖宗,还需知些前情,天人想从何时听起?”

“那便从妖鬼来历以及镇妖宗初建起。”

“好。”

妖,汲取天地灵气而成的非人物种;鬼,死后仍存留在世的人。妖鬼修炼,法力增长,开始作怪。闲散的凡间修士或天上的神仙会捉拿妖鬼,因此它们一般待在自己的地盘,去凡人居处闹出祸事,太容易被修士或神仙注意到。

可两百多年前,负责除妖佑民的神仙忽然不再下界,凡人修士不多,难敌群怪。

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殷。

一般修士无法直接取妖鬼性命,至多打得两败俱伤。殷乃奇人,独辟蹊径,创出符术,能先将妖鬼定住,后用术法封印,此举名为“镇压”。

殷在妖鬼最多的北方建立了镇妖宗,自当宗主,招揽能人,传授独特的镇妖之术。

仅用一个月,宗主及其门徒消灭了北方作怪的妖鬼,一时间,除妖士被百姓口口相传,镇妖宗名扬万里,门徒也越来越多。

后来,殷又陆续创出多种新术法,不过,镇压依旧是对付妖鬼最简易的法子。

镇妖宗为民除害,受百姓尊崇,在权贵富商的支持下,殷在遥远的西方和东方建立宗门,三宗屹立,形成一个三角阵。

宗主鲜少露面,除妖外的大部分时间里,点灯伏案,钻研符法,留世一本《宗符镇籍》。

多年后,殷老了,在寻常的一天,悄无声息消失了。传言一说她驾鹤西去,传言二说她得道飞升。宗门内人人改姓殷,代代姓殷,悼念殷,传承殷的精神。至此,镇妖宗也成为了名动天下的百年宗府。

此地属东宗。

东宗,一直有不少棘手的问题。

殷在世时未把乌妖除掉,于是殷宗主当上宗主时,妖林海的妖王还是乌妖。

在乌妖的统领下,妖鬼和凡人强盗无二样,打家劫舍,巧偷豪夺。乌妖把凡人当靶子试妖力,无心和宗人纠缠,修炼千年只想着报仇。

“某天,乌妖领着众妖杀上天界,就没有回来。”殷宗主如是说道。

曲尧心中道疑,人间的污秽之物未免太多了,殷设三宗,殷宗主又管理东宗多年,还有万只妖鬼上天界。

镇妖宗安定了一阵子。可并不是所有妖鬼都随着乌妖走了,隗妖潜伏多年,群妖无首,妖力最强的隗妖被推举当了新妖王。

闻此风声后,宗人在半腰阁观测守候,迟迟不见新妖王露面。小妖小鬼作恶也是单独出动,轻易能捉拿。东宗就此平静十来年。

原先,妖林海可以进,但敌我数量悬殊,宗人在林外防守。隗妖刚称王时,林中邪气增长,宗人观望。之后,奉郡主之命,捉拿隗妖,才第一次真正踏足妖林海。

隗本无名。

众人首次轻手轻脚刚靠近,就被飘然而至的黑衣男子用妖术驱赶出去,每次都如此。耳力非凡、身影如鬼,便是众人对妖王的印象了,学识不浅的徒士给他取了个“隗”字。

某回,初入宗门的一群小徒士偶遇妖王,惊呼:“隗妖来啦!”一喊众喊,连绵起伏的尖叫声,惊起妖兽、吓醒鬼类,妖林海中的妖鬼皆知妖王有名字了,叫隗。可也就是那次,隗神色倏然恶狠,开了妖障,乌黑的一层妖力,稠密如沼泽,林间充斥着人类无法接受的毒气,无论何人都无法再靠近。

不愧是被推举出的年轻妖王,一招保得众妖鬼数十年平安,但也元气大伤,近些年月,妖障浅得多了,只能防住普通百姓。

“如今,三宗各有其主,北宗仍为首宗。我几日前北行,一是例行……参见北宗主,二是亲自……祷告殷的在天之灵,东宗有幸将神仙请下来了。”殷宗主仰头感慨,余光注意着曲尧。

在天之灵,曲尧不曾听说天上有什么人的灵魂。天界全是神仙,神仙死了也就消失不见了,那话应该是凡人安慰自己所编造出的,曲尧想了一下,并未反驳:“陶长老和我简单说过,现在有了新变数,镇妖宗难以应对,所以你才……通神?”

“是啊,” 殷宗主倒了两杯茶,“半年前开始,妖鬼层出不穷,犯的祸事大比以往多,先后约有二十七名百姓消失了。”

“被杀了?”

“被吃了。”

曲尧皱眉,问道:“是随意抓人?”

宗主摇头:“无故较多罢,说来也巧,有几个是僻壤监牢的穷凶极恶之人,可能是方便掳走,但也不该是被鬼分食的命。”

曲尧沉默了一会:“怎么确定是被吃了?”

“鬼一向是会吃人肉的,也不懂掩藏痕迹,深林里有残留的肉糜,极其残忍……镇妖宗第一时间加强巡守,之后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那些鬼呢?你们杀了没?”

“杀了一部分,以泄民愤。”

隗妖后来出面,说偿还了百条鬼命,已经够了,也就停息了一段时日。只是……最近又频发事端,鬼多次袭击百姓,幸好徒士们去得及时。陈长老要隗妖付出代价,可隗妖不出山林,他便领着几个关门弟子,日日提刀拿棒,去吵扰隗妖出来。

宗主的声音沙哑起来:“妖鬼两族一直有分歧,妖精多年前一下子死去颇多,近年皆重于修炼,鬼怪害人吃人,也许是出自本欲,隗妖自认是妖类,不过既统领了妖林海,自然难辞其咎。”

如树枝般的手抬起,空中出现几幅画面,是张牙舞爪的各种鬼怪,正要杀害百姓的场面。

鬼的脸上是满满的得意,与万妖败战中那些的很相似,百姓无不惊恐,地坼天崩般的无措,有人拼死奋起反抗,有人绝望呆坐原地,人们仓惶奔逃的身影模糊……

“的确需要尽快解决。”若早半天下界,就能阻止,曲尧估计了一下,那时她还在空丹院里。

“天人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前话铺垫良多,又发出此问,自是殷宗主已有打算,却让她说……曲尧低头看着杯中的茶色,心里一番思索。殷宗主修为不低,未听说她对妖动手,显然是先前有与妖鬼安稳共处的想法,现如今鬼做大恶……

曲尧眼下所有的仙力哪够听旁人心声,随意答道:“杀无赦?”

宗主不语,似在沉思。

“也好也好,但也不用急,唉……关于妖鬼道法,改日再言传于您。老身奔波几日,身子骨要折断了。”

二人谈话将近两个时辰,曲尧道:“那我便多住些时日了,您先去休息罢。”

殷宗主站起来,袖口晃动,帘子、门窗皆敞开了,黄昏的色彩和殿内古韵融合。

“天人愿意久留,镇妖宗幸甚,有事找陶小就好。”

“陶小?”

“哦,陶虞一直让你叫二长老小陶是不是?”殷宗主笑了,“说来,陶小这个名字的确不怎么样,可惜老身的取名水准只到如此。”

殷宗主很爱说话,即便站起身将走,还停下说了好些话。

曲尧得知,小陶幼时瘦小,殷宗主就延用了他师姐陶虞的姓,取名陶小。宗门徒士士名皆是宗主取的,相当随意,在路边见到的就叫殷路,在树下的叫殷树……也有乍一看没那么随意的,如殷三柳、殷小礼、殷……宗门内有各种奇怪名字。

曲尧很会举一反三,听了几人名字的由来后,立刻在心里编排镇妖宗:

宗主表里二样,长老一恪尽职守,长老二烧水打杂,长老三没安好心,可分别为殷甲、殷乙、殷丙、殷丁。

殷宗主离开了,事谈一半,还是未明说究竟如何处理、何时处理。曲尧想,先阻止妖鬼害人好了,随后也迎着黄昏的亮光走出正殿。

曲尧就高墙上的石砖坐下,这么将午后的事回想一遍。她不太爱说话,宗主又是个说话爱拐弯抹角的,闷对谜,对谈半天,都没得出个什么来。

太阳在一山背后落下,天空只剩残辉。

夜的阴冷降临,曲尧一跃,回到地面,找小陶长老要了些书籍后回屋。

当晚。

曲尧坐在床上,案台留着盏暗灯。

昨夜就感受到灵力在脉络中流动,今夜,愈加汹涌,身子仿佛轻了很多,凡躯承受住了仙法的修炼。

曲尧睁眼,慢慢低首,望着摊开的手掌之中,几丝明亮的金白华光,是仙力灵蕴,心道:够用了。

在天界和这份力量相处了几个月,即便一朝散尽,也轻易运转回来了一部分。只是没有以往的多……等回天界,取了那几成法力,要修为如初,只是时间问题。

自己就此变成凡人了,完成助镇妖宗的仙务便能回去,可如何再变成仙呢?历来贬下凡间的没一个好下场,回天界的都寥寥无几,再成为仙的更是一个也没有。现在这副躯体其实还算可以,和凡人比,她算法力无比高深、躯体无比强大的得道高人,但比不上曾经的千分之一。

不知往后的日子会是如何,曲尧蹙眉,两道乌色的眉毛相靠近,头一次忧虑自己的未来。

无论怎样,是要回去的。人间几日,天上才过了几瞬,不用急……

曲尧躺下,拉起棉被盖上,在这一间布置舒适的屋里,缓缓合上眼,不过多时,便睡着了。

脑中逐渐浮现出那日天庭里一些人的面孔,还有一条长长的平流河。

妖林海。

黑石王殿门口,四仰八叉睡着妖妖鬼鬼,倒吊的、贴墙的、伏地的,占满了出口。尽管妖王准许,也没谁敢睡稍微里面点。

从外看,嶙峋的石头入口只有几支藤蔓垂下掩盖,黑不见底,吞噬一切,如恶怪张开血盆大口咀嚼了肉类,撕拉连扯出涎水。

几处入口在地上,黑石王殿藏埋在山里。

如今隗妖只叫它石头洞。石头洞九曲十八弯,像迷宫,路也不好走,和妖林海的山石一样崎岖。隗王住最深处,那里平坦宽阔如人类贵族的宫殿。

隗妖的床是一方冷森森的墨玉,他是妖鬼,对冷热无感,从不嫌凉。

他一直不喜欢这张床,因为不像人会用的。

想变成人的念头,自隗发现自己算妖鬼那刻起就产生了,毕竟他以那么不伦不类的外貌出现在妖林海里。准确来说,是他嫌恶妖鬼,于是披上了凡人爱穿的服饰,试图融入人群。

始终有份变成人的执念,后来执念好似没那么深了,表面上接受自己是妖鬼的事实,心里依旧妄想成人……

以至于昨夜望见天人仙姿时内心震颤不止,又想法子再次见到她,向她询问如何成为人。

天人说……不,是曲尧说:“妖鬼不能变成人。”

紧接着她又说。

“用不着一口一个您,我名曲尧。今后想活命就别出这林子。”

这是曲尧收剑转身,离开前留下的一句话。

他今夜回想了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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