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急赴河邑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虎缶才从前夜的酒气中醒转,昏头昏脑中抬眼一看日头,大呼事急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去砸子昭的房门。子昭昨夜听虎缶详解了男女之事的百种风情,年少方刚,加上酒力作用,使子昭久久不能睡去,失眠了大半夜。虎缶来叫门时,子昭才入睡不到三个时辰,自是沉沉睡眠、香甜正酣。饶是如此,子昭也被如惊雷般的砸门声叫醒,待子昭摇摇晃晃从榻上爬起打开房门,整个羁所的人都被虎缶的砸门声引了过来。

先一步赶到的羁正见殷都来的小臣大人如此惊慌,不禁被感染,连声问道:“敢问大人出了何事,莫不是犯境的敌寇已然渡河来攻鹿邑?”

虎缶不理会羁正,对刚刚打开房门,睡眼惺忪的子昭说道:“昨夜我二人只顾着叙话饮酒,所谈甚多,却忘了算一算殿下的行程。由此地沿大道行至河邑,少说也有二百里路程。王命限殿下三日到河邑,若是逾期不至,又留下违抗王命的口实。”

子昭听罢,伸头从屋檐下看了看日头,酒意与睡意皆去了大半,忙对刚到门口的鬼殳说:“快快收拾行囊,随我启程出发。”又对虎缶说:“田庄中四牛四奴,还需烦劳你派人送回田庄。”

虎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随后遣二从人将牛与牛奴解送柚邑田庄。”

鬼殳迈开老腿,小跑着去房中收拾行囊。虎缶掐指一算,说道:“二百里路程,两天半行来,一日要走八十里路。加紧脚程,应能在王命限期内抵达河邑。”

这时,一直缩在一旁的羁正,怯生生说道:“小的斗胆插言。大道平坦宽阔,但为连接沿途邑落,多有蜿蜒回环之处。从小地方赴河邑,有两条大道可行,由鹿邑经梌邑、軎(wèi)邑,至河邑的大道,不止二百里,约二百四十余里,由鹿邑经敦邑、雇邑,至河邑的大道,三百里有余。走这两条路,两日半行来,皆要日行百里方能抵达。”

子昭听罢面色凝重,对虎缶说:“即使星夜兼程,最多方能日行百里,若路上稍有差池,则······。”子昭说到此处,把话打住,与虎缶对视一眼,虎缶已经明白子昭的意思。既然有人能够一清二楚地知晓子昭的行踪,那在两条必经之路上给子昭制造一点小麻烦,使他失期不至,以致再次违抗王命,绝非难事。

虎缶仰天长叹道:“唉,偏偏先前王命不许殿下乘车纵马,若是乘我的车马,一日可抵。”沉吟片刻后,虎缶对一旁的羁正说道:“汝等且去忙碌,休要在此,我与殿下有事相商。”便请子昭与他进入房内,待门外的羁正挥散围观的一干仆役后,虎缶闭紧房门,压低声音对子昭说:“事到如今,只有一策。我再此盘桓一日,明日返程,向大王覆命之时,将宣达王命之日,推后一日,如此便可为殿下争取一日时光。”

子昭听闻,连声反对:“万万不可,此乃欺君之罪,其罪远超违抗王命。不可为我使君承此重罪。何况宣达王命之时,鹿邑众人皆在侧。”说到这里,子昭不禁想起鹿辰那一本正经、忠心耿耿的脸,要他欺瞒商王,想是远比让大河水倒流更难。

虎缶颔首道:“确是如此,鹿邑中眼多嘴杂,是我思虑不周。那请太傅向大王求情,言明因故耽误行程,请大王宽限一日如何?”太傅子岳是教授子昭和虎缶的老师,对子昭一向宽厚,故而虎缶寄望太傅求情。

子昭摇头道:“若托太傅求情,父王必问何故延误。难道直言我二人彻夜精研男女之事,故而延误?若寻其他托辞,则又是欺君之罪了。”

二人正为难间,鬼殳在门外禀报行囊业已收拾停当,请子昭发令启程。子昭将心一横,说道:“如今只有尽力而为了,若真有那无妄之灾,便听天由命罢。”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如同泄了气的皮囊。

子昭腰挎宝刀,身披披风,鬼殳又挑起了担子,虎缶送主仆二人到羁所门口。羁正在门口恭送,见子昭走来,向前一步,说道:“殿下,小的有一法可两日抵达河邑。”

子昭忙驻足说:“有何法,速速道来。”

羁正说道:“大路蜿蜒回环,故鹿邑至河邑有大路二百四十余里。殿下不乘车,毋需行大道,走野鄙小路直往河邑方向去,则路途只有一百八十余里。只是野鄙小路崎岖难行,虫蛇出没,走起不如大道舒畅。”

子昭与虎缶听罢,同声叫好。走野鄙小路,既能按时抵达河邑,又可避开可能出现的拦路凶险,崎岖难行、虫蛇出没倒不成为什么大问题了。

子昭由悲转喜,欢喜间便欲打赏羁正,可转头一看,自己的行囊都已被鬼殳结结实实地打包完好,挑在担上。想是鬼殳已经做好了疾行狂奔的准备,因此将行囊里外捆的分外结实,若要拆开又需浪费时间。于是对虎缶说:“你车上可曾带有贝币?赏这羁正一枚大的。”

虎缶转身去停在院角的车上取贝币,子昭眼光追随,忽看到卸下马匹的车舆上放着两张装在弓囊中的弓,旁边还立着四袋箭矢。心情大好的子昭忙对刚掏出贝币的虎缶说:“正好你还带了弓矢,将弓矢都留给鹿邑的邑长鹿辰,他练兵正缺战弓铜矢。”见虎缶面有不舍之色,子昭接着说:“待你返回殷都,覆命之后,去我府上,除了兕(sì,板角野牛)首、残月、落日三弓外,其余弓矢任你挑选,如何?”

虎缶赧然道:“非是我吝啬,只是我随身携带的这两张弓名曰‘虎卧’、‘犀自’,乃父侯(虎方君主被商王封为侯)所赐,故而不愿离身。既然殿下有令,稍后我便将弓矢赠予此处邑长。”虎缶同子昭一样喜爱引弓射猎,谈到爱好,哪怕时间紧迫,也要多说几句:“兕首弓身上的角片确是上上极品,属实难以寻得。近年王畿内一兕难寻,更何况此等上品。听父侯说,虎方的兕也日渐稀少。只有再往南,荆楚之地才多见到,只是荆楚众多方国不服王化。”

子昭边往羁所门外走,边对虎缶说:“既然君爱兕首,宝弓赠君子。我将兕首赠君,回殷都后请君去我府中取兕首,就休再打残月、落日的主意了。”

虎缶欢天喜地地将子昭主仆二人一路送出鹿邑,羁正也跟随在后送行。在邑外教场边见到鹿辰已率领一众邑卒完成了上午的操练,邑卒散在树荫下休息,见子昭行来皆起身行礼。

及至邑外大道,羁正对主仆二人说道:“循大道南行三里,路右即可见一小径,殿下沿此小路西行即可。野鄙小路陷于荒野之中,时有时无。殿下只需认准方向,且西且南,必能按时抵达河邑。”说罢,向子昭深行一礼。

子昭与众人告别,沿着羁正所指之路,南行三里之后,大道西侧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之中,一条能容两人并行的土黄小路赫然在绿色的大地之上延展开来。路上的泥土饱吸昨日的雨水,踩上去路面略显柔软,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出淡淡的泥土芬芳。子昭与鬼殳不敢耽误,抬头辨了方向,确认此路是向西略偏南向远方延伸之后,快步拐进这茂密的灌木海洋。

沿小路西行四、五里,路边便有远近不一、大大小小的水塘若干,如同碧绿的石片铺在这嫩绿地垫上一般,散发出浓郁的**气息。看来此处离鹿邑虽仅有几里路途却未得开垦,是因为遍布大小水塘,不宜开垦的缘故。主仆二人正低头急匆匆赶路,忽听得离小路不远处的灌木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子昭好奇地扭头望去,鬼殳则提高警惕,将担子放下,抽出挑在肩上的扁担,做武器持在手中。

悉索声越来越近,终于能看见不远处灌木丛中枝叶的不断抖动,仿佛有野兽要从中钻出。子昭莫名有些紧张,右手按在了刀柄之上,鬼殳则向前一步,护在子昭侧前。终于,灌木丛中钻出一物,细看原来是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一手拍着身上的残枝断叶,一手检视腰间所挂的一只小竹篓。

眼见不是野兽,二人都松了一口气,鬼殳将横在胸前的扁担竖起,退后一步站在子昭身后。子昭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原是那日失牛的鹿邑邑人鹿观,便朗声道:“鹿观,你不去饲牛、除草、酿酒,又在这荒无人烟之处做甚?”

鹿观这才发觉路上有人,抬头见是子昭鬼殳二人,咧嘴一笑道:“原来是日召大人,你我确是有缘,在这邑外野地竟也能相遇。”鹿观挺直脊背,拍了拍腰间的竹篓接着说:“昨日清晨我去邑外友人处游玩,与友人相谈甚欢,误了时辰,加之昨日午后有雨,便宿在友人舍中。我这友人乃方外高人,从他处学得酿造香酒之法,故而在此采撷香草,便可酿得香酒了。”

子昭心说:难怪他仍唤我“日召”大人,原是他这两日不在鹿邑,故而不知我身份,也好。昨日子昭被虎缶带来的王命惊得心有余悸,此时知晓他身份的人越少,他越觉安生。于是,点点头,说:“所说香酒,乃佐以各类香草酿造,在殷都唤作鬯(chàng)酒,确是佳酿,醇美无比,愿你早日酿成。路程且长,就此别过。”子昭急着赶路,与鹿观应付两句便要告辞。

哪知,鹿观生性豁达开朗,喜歌舞,爱言谈,继续与子昭攀谈:“大人急着赶路去往何处呀?”

子昭耐着性子答道:“赶赴河邑,走大道恐失其期,故行野鄙小路。”

鹿观拍手笑道:“走小路确是能少行好些路程,只是小路路径难寻,正好这段小路在下经常出没,颇为熟悉。大人若不嫌弃,由小人送大人一程如何?”

能多个向导,在这野鄙之地倒是多了一份保障,于是子昭笑道:“那就有劳阁下了。”

三人由是结伴向东行。子昭话少,惜字如金,鹿观善谈,滔滔不绝,鬼殳无话,低头赶路,三人倒是绝配。鹿观谈起那位方外友人,不居邑中,不住田庄,一人在野鄙之地结庐而居,种粟米菜蔬,猎野兔锦鸡,采香草野韭,酿香醇美酒,偶赴集市易货,悠哉乐哉。

子昭听到此处,问:“这高人是否缴田赋、服劳役?”

鹿观道:“我知大人乃奉公之人,必有此问。他本是外方之人,五年前因避赋役来此,若本邑官吏要他缴田赋、服劳役,他必远遁他处。好在本邑邑长鹿辰并非苛刻之人,故而此人已在此安居五年。我是前年在外射猎时偶遇其草庐,方与此人结交。”

见子昭不再多问,鹿观继续话题:“此人会耕种射猎、修造草庐,还会酿香酒、烹美食,更有高谈阔论、通晓四方之才,故称其为高人。一有空闲,我便拜访与其谈论,从此人处,我知四面方国之风俗人情,东方大海之阔,西方山川之峻,北方荒原之广,南方深林之密,天下之大,皆由此公口中得之。”

子昭有了兴趣,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年岁几何,可有奉公出仕之意?”

鹿观答道:“此人三十余岁,自称‘游翁’,不似真实姓名,说是四方人氏,我倒未曾听说有此方国。大人见多识广,可知四方在何方?”

子昭若有所思:“四方四方,恐是四面八方之意,正与其假名般配,游翁游遍四面八方。”

鹿观:“原来如此,龙行龘龘(dá),凤鸣喈喈(jiē),难见首尾,正是高人行事所为。此人游历四方,以四海为家,以山河为伴,以天地为友,放浪形骸,恐怕不愿受公事拘束。”

子昭见他高谈阔论,问道:“听你言谈,定曾求学问道?”

鹿观答:“大人慧眼如炬,家祖、家父均任鹿邑邑尹,在下年少时远赴亳都学于内史(行政官员,传达王命、政令,兼有巡查监督之责),只是在亳都耽于音律,整日向万人(乐师)讨教雅俗乐理,以致荒废学业,故而未能奉公出仕。”

子昭笑道:“阁下恐怕也如那高人一般,不愿受公事拘束才未能奉公吧。”

鹿观笑答道:“在下与高人相比,天壤之别。莫说公事,家中内子常行狮吼之事,在下拘于内子,有时不得不避于野鄙。”

子昭心说,原来鹿观整日东游西逛,是为了逃避家中悍妇,看来昨夜所说的女子之妙,也未必如虎缶夸耀得那般美不胜收。

鹿观正色道:“好在家中亲弟鹿悦,其才学远胜于我,现在河邑奉公,任河邑朿尹(管理仓库的官员)。若大人得见,请带口信于他。”顿了一顿,见子昭在细心倾听,方才一字一句说道:“天道昭昭,人道幽幽。天命可知,人心叵测。奉公执事,因循苟且。这句话有劳大人。”说罢向子昭行一礼。

子昭心想,鹿观这是要他的弟弟敷衍公事、苟且度日、明哲保身啊。好个长兄,心中时时记挂其弟安危。也不多说什么,道:“若是得见尊弟,必将此话带到。”然后,将鹿观所带之话复述一遍,以期确认无误。

二人又说些射猎美酒之事,其后子昭专心赶路,不再说话。鹿观在一旁引吭高歌,唱了几首俗曲,歌声洋洋盈耳、曲调柔和婉转。子昭在殷都只听过雅乐,这次由鹿观处可是开了耳界。鹿观唱的一首描写男女情爱的曲子,只听得子昭心驰神摇,心向往之。

且行且唱,三人不觉间已走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处岔路。此时,夕阳西沉,暮色已现。鹿观遥指通向南边的岔路对子昭说:“大人,由此路前行十余里,便到梌邑,大人可往梌邑羁所歇息,明日再返此处,由向西小路前行,便是河邑方向了。道阻且长,前路漫漫,鹿观只能送君至此,请君珍重。”行一礼后,笑着说道:“今日暮色渐深,在下又要去叨扰那高人一宿了。”

子昭还礼,微笑告别:“今夜阁下又可避过狮吼一夜了。就此别过。”

仿佛被说中心思,鹿观笑着摆摆手,转身循来路返回,边走边唱。这次唱的曲中意思大致是,某人妻子河东狮吼,丈夫不敌,只能离家远遁,愠怒忧伤地四处游荡。

子昭回头对鬼殳说:“若去梌邑羁所歇息,又要耽误时辰。趁天光未熄,沿西向小路再行几里,寻一遮风之处露宿即可。”

说罢,子昭迎着夕阳,快步走向慢慢升起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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