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森林中回来后,李霸地连夜召开全体会议,连八千二百魔兵战俘一并旁听。他将方才外出所见细细道来,随着他的陈述,营地中陷入寂静。
“各位的想法,我不是不能理解。”
他的嗓子有点哑,但武敛君送上的茶还烫着,所以先不急着喝。
“高祖当年约法三章,有一条就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三条约定,是他对自己军队行为做出的承诺。之前我听到有人用了这个典故,想来这也是大家对魔世的朴素愿望。”
战俘营的魔兵们往里缩了缩。
“不过,高祖的约定对象,是同邦同族之人。而犯下罪行的魔兵们,是为异邦异族。这一点,大家认可吗?”
营地依然寂静,等待李霸地接下来的话。
李霸地平复了一下气息。
“既然大家都认可,那么我们继续思考。所需要处理的事件对象不同,处理时需要考虑的东西也有所不同。
“我们处置犯罪的同族,依靠的是我们熟知的律法。而处置犯罪的异族,如果仍旧仅仅依靠我们的律法,他的族人首先就会质问我们:‘凭什么?’”
营地轰然炸开一片质问之声,有人往战俘营的方向砸石头。武敛君指挥尚同会的士兵维持秩序,李霸地喝了一口茶水,怒喝一声,炸开一圈庞然气劲,使营地的人们安静下来。
“先不要着急,各位仔细地想一想。”
李霸地一边踱步,一边调整内力,让自己的嗓子舒服一些。
“倘若是我们的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犯了罪,被人家用见也没见过的刑法处决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问一问?
“当然,魔世的情况与我所说不尽相同。他们犯下的是累世难还的死罪,任谁看了都觉得不是东西。但他们的思维中,有一点,与我所举例子中的思考方式是一样的。
“他们并不觉得在别人家里烧杀掳掠是错。”
李霸地看着沉默的战俘营。
“嗯,刚才在树林里很有气势,现在个个不说话,看来是认同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水。
“将他们的思维方式,代入我所举的事例中,情况就很明朗了。在他们眼中,随意屠杀侮辱敌对方平民是正当的事。那么,当我们用我们的观念处决他们的时候——
“他们会想:‘不过是换个地方做这些事,竟然会被报复,我们必须要问个清楚!’
“这就是他们族人的想法。我这样讲,各位同志可以理解吗?”
营地响起一片鄙夷之声,从中漏出几句“不要脸”“吃肥丢瘦”。
战俘营继续保持破罐破摔的沉默。
“所以,我们对他们的处理,必须是清晰且无可辩驳的。倘若不清不楚地动用私刑,不止会被魔族浑水摸鱼,为这帮罪人开脱;更是会被有心人利用,为魔世侵略罪行翻案。要是不明不白地叫这帮人将魔世的罪行模糊过去,我们两年来诸多抗魔将士的心血,便是白费了!”
附近没有茶桌,李霸地将空茶杯揣进袖子。他看着若有所思的营地士兵们,将自己胸中热忱皆尽倾吐。
“所以,同志们!我并不是不许大家讨回血债!而是这笔债,要讨得有理有据,讨得光明正大。我们要让九界的人都知道,是魔世犯罪在先,才有中原震怒!我们要让魔世也知道,错就是错,不会因为到了异邦换了人,错就变成对了!”
他转向战俘营中被捆绑的魔兵,看着他们随着自己的步步逼近,而逐渐挤成一团。
“大家都听着。”
李霸地冷然道。
“即日起,各地开设战时特别法庭,以尚同会官员为主,就地审判擒捉魔兵!判刑依据,主要为以下几点:
“第一,公平。所判案件,必须发生在战场之外,战事前后。若有被裹挟,被胁迫者,可从轻发落。
“第二,公正。判刑依据,必须事实清楚,以人证、物证为准。断案者所根据,必须按照当时当地律法,不可攀附地方习俗,随意伤害战俘。我们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第三,公开。所断案例,必须由当地文员撰写全部口供以及判案过程,随案随记,逐一张贴至当地公开亭,接受当地群众审阅。若有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而随意断案者,坤仪载星亲自审判!
“其余细则,明日下发给各位。各位记得,我们的复仇,不是私刑,而是依法裁决!”
李霸地最后看了一眼战俘营,转过身,再次面向营地中的剿魔队。
“方才说的判决方法,即日起,在此营中进行试点。”李霸地说,“各位,可以诉说你们的冤屈了。”
他带着武敛君回到营帐。随后,武敛君去往附近驿站,将各地管理村内剿魔队的将领召来——基本都是胜邪封盾的人。
这样讨论起来,倒是方便许多。
一夜过去,第二天太阳升起之时,判决魔世战俘的律法,《裁魔例》初稿问世。原件由李霸地保管,各地将领人手一份自己誊写的副本。由武敛君亲手抄写的两份副本,则是被送了出去。
往尚同会本部,和驿站中心。
“不就是挨骂,他能怎么样啊。”李霸地对武敛君的担心不以为意,“再说,这事闹大后,玄之玄也要知道的。那我直接告诉他得了,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坐在桌旁,伸长手脚,大大伸了个懒腰。
“就是有件事得麻烦你。”李霸地捞住武敛君的胳膊,趴在上面,“那个,帮我望个风。昨晚上太累了,我……睡会……”
他松开武敛君的胳膊,滚落在桌上的文件堆中。
等李霸地清醒,外面又是黄昏。武敛君端着一碗棕红色的凉茶进来,说是润喉的药方。
“是村医们送进来的。”武敛君说,“他们为到底煮谁的方子而打了一架,这是最后妥协之作。”
李霸地看着他。
武敛君把碗放在桌子上。
“别想了,没有女的。”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
“都不好看。”
李霸地露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的表情,端着碗闻了闻,五官皱成一团,没下口。
武敛君让他快喝。
“凉了更难饮。”他看着李霸地,忽然感觉不对。
“怎样今天只有我讲话?你没什么要同我讲吗?”
李霸地咂了咂嘴,沉沉叹一口气,提笔在废弃的文件背面写:
“哑了”
武敛君一想,也是。
昨晚一整夜,李霸地的嗓子就没有歇过。哪怕有内力加持,估计也要缓上好一阵。
他催李霸地把凉茶喝了。
“既然哑了,更要服药,否则日后是要怎样做副盟主。”
他看着李霸地端起碗,老老实实把凉茶喝干净,舔着嘴角给他展示碗底。
他问:“你感觉怎样?”
李霸地拿起写着“哑了”的纸,折三折,将“亚”“了”折在后面,只留“口”字。
再添一横。
他拿着纸,给武敛君展示:
“日”
武敛君,露出了自跟随李霸地以来,最为发自内心的笑容。
李霸地又写:“笑甚”
武敛君看着他澄澈明亮的眼睛,道:“我笑,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有时也不算坏事。”
三天过后,在盟主手信到达营地的同时,营中魔兵也审判完毕。八千二百魔,证据确凿,死罪当斩者一千。其余七千二百人,有异地作案,物证不足者;有胁从犯罪,尚不至死者;有拼死抵抗,誓不认罪者。
犯死罪者,当场问斩。
其余诸魔,物证不足及不认罪的,跟随李霸地迁往达摩金光塔。罪不至死的,迁往县城,羁押在城中牢房,直到服刑完毕。
判案过程、口供,结果,依《裁魔令》规定,抄写三份。
一份张贴至公开亭,一份保存在村内留下档案,一份呈交给副盟主。
这三天,李霸地虽说不出话,倒也不影响他旁观审判,以免现场失控。他看到铁塔般的汉子声泪俱下地质问魔兵,也看到魔兵临刑翻供,只求不受斩首一刀;更看到魔将想方设法自尽。
不过,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名叫做漠卷尘的魔将。
那魔犯的罪,与其说是残忍,不如说是冷漠。
他稍微有一点在意整齐,所有在他眼前的东西,必须排成完美的一条直线。
包括跪在他眼前,即将被斩杀的平民战俘。
高度不一致怎么办?
矮的,就用绳子拴住四肢,拉长。
高的,就一截截砍去腿脚。试试。砍多了,按矮的处理。
这一切,只为了在斩首那一瞬,整齐的一排血线。
那魔在被五花大绑着按在铡刀之下时,转过头,问了李霸地这么一句。
“费尽周折,到最后还是要杀。你所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李霸地还哑着。
他推开武敛君,走上前,蹲下身子,直视着那魔的眼睛。
“意义,就是让你们受到人民的审判,和律法的裁决。”他用内力让声带震动起来,“你们受死时的身份,是,也只会是,中原的罪犯。”
漠卷尘闭上眼睛。
“我明白了。”他说,“你们动手吧。”
李霸地站起来。他觉得,战时法庭的影响,一定会比自己当初设想的深远许多。
当李霸地嗓子恢复,带队离开藏龙谷时,他发现日唱寡魄巴巴地跟在身后。那魔是物证不足的那批,没办法,只好带着。
“副盟主啊,我冒昧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可不可以给我解个惑?”
双手被缚,还有持枪士兵在侧,日唱寡魄说话礼貌不少。
“听讲盟主寄来信件,副盟主开设的法庭,被大大地称赞一番。那可是将我们赶尽杀绝的尚同会盟主啊!真正有这回事吗?”
李霸地搔着头发,没有立刻回答他。
说大大的称赞,倒也谈不上。玄之玄只是在信里不咸不淡地表示了赞扬,落款的祝词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毕竟《裁魔令》名称裁魔,也没有规定受审判者必须是魔。消息一出,有好多黑瞳也跑上法庭,抱着将领的腿哭喊着要受审,卖一些不想在野外死无全尸之类的惨。
这些黑瞳,也按律判了,住进牢房后他们倒是很安心的样子。
也许是好事吧。毕竟,虽然不知道玄之玄为什么不卡他做事,但好处是,玄之玄不卡他做事了。
李霸地对日唱寡魄答道:“不论盟主的答复如何,你的路,从今往后只有前往达摩金光塔一条。节省力气,继续走吧!”
自藏龙谷出发去达摩金光塔,要途径好几个城市呢。
这一章本来打算在8号更,仔细一想7号是七七事变,于是打算一起更了,凑齐一整个事件。
七七事变是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每一个国人都要记住这个日子代表的血泪与耻辱。
但这不代表,我们就要囿于复仇,而看不到日后脚下的路和眼前的目标。
勿忘国耻,是为了记住耻辱与遭受耻辱的原因。
展望未来,是为了让这耻辱不再重演,每一个国人都能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界之林。
只有正视这个不断发展与变化的世界,我们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感谢各位的阅读和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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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以事实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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