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枰镜离开时态度很好。
他抱着女儿走出寺庙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才发觉汗水浸湿了内衫,珠珠肚子饿了,他在小摊上要了两块糕,从荷包里拿出的铜板,付钱时都掉落,连捡起来都发抖。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摆好了棋盘,重新推敲白天的棋局。珠珠以为爹亲去给东家做账了,和照顾她的女仆阿荫一起翻花绳,到了傍晚,阿荫拿了一串铜钱,去隔壁一条街要了一块豆腐和两包糯米饭,和小姑娘一起分着吃。
卢枰镜若是清醒,知道此时,肯定会拦着两人,小小年纪吃太多糯米饭,不克化,容易积食,可他被昨天偶遇的一局棋迷住了,浑然忘我,一直到半夜醒来,都觉得又饿又渴,偏偏满嘴生津,余香不绝。
夜色沉沉,烛光幽寂,卢枰镜许久都没有动弹,他闭上眼品味着这一刻的心悸和心动,就像枯死的胸口被迫出了一点潮湿。躯壳若是泥土,心魂为种子,那么这颗种子早在许多年前就生机不存。
他是那么沉醉于快乐之中,忘了自己早是个心死之人。
苗疆今年的春天多雨,阴天绵绵不绝。
卢枰镜除了做账,每天去买些鱼肉、鸡鸭,换着法子给女儿做饭吃。
春树吐绿,他的心态也变了,和过去一样,父女做了几身新衣,他又给珠珠买了长命锁,带在她胖乎乎的脖子上。为了雨停之后出去玩,他时不时买些竹子、浆糊回去,誓要给女儿做一个最大最让人羡慕的风筝。
有一寻常的春日,他走过一条街,飘下一张手帕,他没有接,手帕落在地上,仰起头,迎上了含羞带怯的少女一笑。
卢枰镜低头走过去。
他从此再不走这一条街,也不再勤快刮胡子。
卢戒珠四岁了,识得几十个字,爹亲握住女孩的小胖手,教她写大字。女仆阿荫大气也不敢多出,因为主家甚至问了她一句:“你要不要也一起学。”
夏天还没到,媒人又上门了。看上卢枰镜的是本县富户,有一个千娇百宠的女儿,虽是寡妇失业,家里兄弟众多,父母偏爱。所谓的再嫁由身,寡妇情愿贴了嫁妆,养了他们父女。
卢枰镜不信,他沉吟不语,媒人只好说:“卢先生不知,有人隔着老远见你一眼,都为你昏了头,说是春水如碧一样的俊俏相公呢。”
卢枰镜大为窘迫,坐立不安,半晌侧过去道:“卢某年少时好骑马策骋。”媒人笑道:“卢先生好兴致。”
“因骑了马,我与夫人成婚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卢枰镜压低声音说:“爹娘要我迎娶新妇,我却知道自己只能有一个女儿。”
媒人先惊后疑,面上讪讪,起身告辞。
雨停了,天晴了。卢枰镜带女儿出去放风筝,他的风筝又大又漂亮,但硬是放不起来。
“没办法,你跑不快,爹亲也跑不快。”
父女两望着风筝叹气,卢戒珠捏捏爹亲的脸颊,大放豪言:“不放了,珠珠请客,去吃团子。”
卢枰镜大喜,女儿拿得起放得下,将来前途无限,不受小情小爱拿捏。珠珠要了两个肉团子,卢枰镜要了两个豆沙的,还没有吃完,看见外面人声嘈杂,苗兵从街口过来,披坚执锐,秩序井然,不像是寻常来历。
卢枰镜恨自己的记性很好,他定睛看向甲胄上的狼头标识,那是千雪孤鸣用的药瓶上的纹样。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等到珠珠吃好了团子,带着女儿下楼去。
楼下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锦衣华服的执刀之人坐在中间喝酒。
卢枰镜一下子站住了。
“小卢,”千雪孤鸣放下酒碗,站起来,眼睛落在了小姑娘脸上:“你……成亲了?”
卢枰镜很久没有做鲜活的少年人,因此一时竟不能体面的应对,过了许久,千雪孤鸣先结束了沉默,露出了烦恼的表情:“小卢,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卢枰镜回过神来,道:“千雪,好久不见。”其实是四年不见了。他在心里说,但神色还算和缓:“这是我的女儿,珠珠。”
“珠珠啊,”千雪多看了几眼:“长得真像你。眼睛……眼睛也是深碧色的。”
卢枰镜低下头道:“珠珠,这是千雪叔叔。”珠珠很礼貌的说:“千雪叔叔好。叔叔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千雪一下绷不住笑了,这一笑,似乎有什么东西就不同了。他拍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懒洋洋道:“走吧,小卢,我馋你的酒了。”
走到租住的小院,千雪并没有急着找酒,街坊邻居都没有出面。卢枰镜让女仆带孩子去睡觉,千雪在小小的院子里找到了几个风筝,两棵桂花树,一棵枇杷树,还有一个秋千架子。晾衣服的粗绳一溜的女孩儿衣衫,鲜亮颜色,都是新做的。
“没想到一眨眼你都娶妻了,”千雪感慨:“日子过得也太快了,我这就当叔叔了……珠珠几岁了,下次我给她见面礼……嫂夫人呢?”
卢枰镜神色温和:“珠珠四岁了。她娘已经走了。”
千雪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四年前也不过一起呆了一天。江湖不见少年老,卢枰镜凝视千雪孤鸣微微怔忡的模样,继续说下去:“你专程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夜里,千雪孤鸣没有留下,卢枰镜也没有挽留他留下。珠珠白天吃得太好,晚上就只喝了一点粥汤,夜里缠着爹亲,要爹亲给她讲故事。
卢枰镜今夜有事要忙。
半个月前,祭祀台向苗王进言,燕阙以北有地龙翻身之兆。之所以有此动静,是那处有地脉之穴疏于调理,恰逢苗疆大祭就在一个月后,若是天灾**,也许会有不臣之徒会惑乱人心。
苗王对苗疆大祭看得极重,把狼主派了过来,又带着两个祭祀台的人一起梳理地脉——只是刚刚到了苗北,两个弟子就被山中瘴气感染,一病不起。
“我知道你也懂这种东西,”千雪孤鸣神色肃然:“小卢,此事事关苗疆,你……愿意帮我吗?”
在心里打转了几圈,千雪还是拿出了从前哄朋友的口吻。
卢枰镜一时没说话,千雪在沉默里渐渐悬起了心,他并非不能用苗疆狼主的权势压人,而是不愿——一旦权势压人一次,朋友就再也做不得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
千雪悬着的心沉沉落地,卢枰镜回避他热切望过来的目光,看向秋千架子,轻声道:“你明日再来,别叫人发觉。”
于是这天夜里,卢枰镜从书箱里找出他画的地形山势的羊皮卷,点了一炉沉香,推算地脉地气。
“卢先生,”阿荫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抬手敲门:“珠珠发烧了!您快过来看一看!”
哗啦一声,书卷落了一地,门一打开,卢枰镜急匆匆走了出去,阿荫连忙跟在他身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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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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