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按惯例是后院姬妾向王妃请安的时辰。凤长宁梳妆得体,带着春桃,踏入王妃所居的“瑞萱堂”时,明显感觉到堂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王妃周氏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下首两侧,平日里花枝招展、笑语嫣然的姨娘们,今日却个个屏息凝神,尤其是柳姨娘和李姨娘,更是脸色煞白,眼神躲闪,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将身子缩进椅子里。
凤长宁依礼拜见,周王妃淡淡颔首,赐了座。她刚落座,就听堂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和侍从低沉的通报:“王爷到——”
满堂女眷瞬间起身,垂首肃立。
摄政王谢观澜一身玄色绣金蟒纹常服,大步踏入。他身量极高,肩背宽阔,行走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凛然威势。深邃的五官如同刀削斧凿,此刻神色淡漠,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那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动作不疾不徐,却让堂内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窒息。
“都坐吧。”谢观澜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
众人战战兢兢地坐下,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谢观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凤长宁身上,在她清丽素净的装扮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最终定格在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柳姨娘和李姨娘身上。
“昨日,”谢观澜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本王在园中散心,无意间听了几句闲话。”他顿了顿,堂内落针可闻,柳李二人更是抖如筛糠,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说什么‘狐媚惑主’、‘祸水’、‘用心歹毒’……还有什么‘红衣艳鬼索命’?”谢观澜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柳李二人心上。
“本王倒是不知,”谢观澜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向柳姨娘和李姨娘,那沉重的威压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本王府里的规矩,何时变得如此不堪?竟纵容这等鄙俗不堪、恶意中伤的言语在后院肆意流传?还编排到无辜之人头上?”他特意加重了“无辜之人”四字。
“王爷恕罪!”柳姨娘和李姨娘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妾身……妾身糊涂!猪油蒙了心!一时……一时口无遮拦!求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啊!”
谢观澜看也未看她们,目光转向端坐上首、一直沉默的周王妃:“王妃,府中姬妾言行失当,妄议是非,搬弄口舌,败坏府中清誉,更妄图攀诬无辜,该当如何处置?”
周王妃心中微凛,面上却恭谨回道:“回王爷,按府规,当禁足思过,抄写《女诫》百遍,以正心性。”
谢观澜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放下,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声音不大,却让跪着的两人魂飞魄散。
“百遍?”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看来是平日规矩太松,让她们忘了尊卑分寸。禁足三月,抄写《女诫》千遍。每日所抄,由王妃着人查验。字迹潦草,心意不诚,或是敢找人代笔……”他目光如电般扫过瘫软在地的两人,“禁足翻倍,抄写再加千遍。抄不完,就永远别出来了。”
禁足三月!抄写千遍!
这惩罚如同晴天霹雳!三个月足不出户,日夜不停地抄写那枯燥的《女诫》千遍,这简直是要把人活活逼疯!柳姨娘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李姨娘更是面无人色,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王爷……王爷开恩啊!妾身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两人涕泪横流,连连磕头求饶,额上瞬间一片青紫。
谢观澜却置若罔闻,仿佛只是处理了两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他目光转向垂眸肃立的凤长宁,语气缓和了些许:“宁氏受委屈了。本王向来赏罚分明,既罚了生事之人,也该赏你安分守己,识得大体。”
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王德海立刻上前,双手捧上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墨玉雕琢的锦盒,盒盖微启,露出里面一枚流光溢彩、形如一滴凝固血珠的赤红禁步。那红宝艳得惊人,仿佛有生命般在玉盒中流动,周围以细如发丝的金丝缠绕成荆棘纹样,既华贵又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冽之气。
“这枚‘赤焰荆棘’禁步,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稀罕物,以整块鸽血红雕琢而成。今日赐你,望你时刻谨记,荆棘虽利,亦可为饰,护己周全。”谢观澜的声音低沉,意有所指。
凤长宁心中微震,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受宠若惊又带着一丝惶恐的神色,盈盈下拜:“妾身谢王爷厚赐!王爷明察秋毫,为妾身主持公道,妾身感激涕零,唯有谨遵王爷教诲,安守本分,不敢有负王爷厚望。”她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指尖触及冰冷墨玉,感受到那“霓凰”流光溢彩的光芒,心知肚明——这既是无上的恩宠与庇护。
“都散了吧。”谢观澜挥挥手,不再看地上瘫软的两人,起身大步离去。
王妃周氏看着谢观澜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捧着墨玉锦盒、垂眸敛目的凤长宁,以及地上两个面如死灰的妾室,心中五味杂陈。她稳了稳心神,对左右吩咐道:“将柳氏、李氏带下去,即日起禁足,抄写《女诫》千遍,每日酉时前交与本宫查验,不得有误。”语气不容置疑。
柳姨娘和李姨娘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被人半拖半扶地带了下去,留下的只有满堂的噤若寒蝉和深深的恐惧。王爷的雷霆之怒,宁姨娘深不可测的恩宠,都让她们再也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清漪院,从此真正成了王府后院一处无人敢轻易踏足的禁地。
清漪院内,灯火已上。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请安风波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那些耀眼的赏赐被妥帖收好,唯有那枚盛放在墨玉盒中的“霓凰”禁步,被凤长宁取了出来,置于妆台之上。烛光下,鸽血红的宝石流光溢彩,荆棘金丝缠绕盘桓,散发着危险而迷人的光芒。
凤长宁依旧坐在窗下绣绷前,对着那枝已然成型的玉兰。只是这一次,她手中拈着的,不再是清冷的月白丝线,而是一根浓烈如血的、石榴红的丝线。银针起落,在那玉兰洁白的花瓣边缘,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绣上了一圈细密而妖异的……血红色花边!如同给这清雅之花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神情专注,眼神沉静,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绣品。然而,那抹刺目的红,在她指尖缠绕、蔓延,无声地浸染着素绢,如同复仇之火,终究要焚尽所有伪装的洁白。
春桃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抹红艳得惊心,大气也不敢出。
凤长宁的目光落在绣绷上,那朵被血色边缘勾勒的玉兰,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妖艳的美感。她指尖轻轻拂过那圈刺目的红,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下人们如今行走在通往清漪院的青石小径上,脚步放得极轻极缓,如同踩在薄冰之上,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惊动了院内那位“贵人”。远远瞧见清漪院的院门或人影,便如同惊弓之鸟,立刻垂首躬身,屏息凝神,贴着墙根绕道而行。眼神交汇时,再不敢有半分探究或好奇,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恐惧交织的麻木。
“听说没?昨日洒扫张婆子不小心在清漪院门口摔了一跤,水桶磕在石阶上,响动大了些……吓得脸都白了,连滚爬爬跑了,连桶都不敢捡!”深夜仆役房里,压低的声音带着后怕。
“嘘!小声些!你活腻了敢在这儿提那地方?”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柳姨娘和李姨娘的下场还不够瞧吗?禁足抄书千遍!那哪是抄书?那是要人命!王爷的心……可真是……”
“因着王爷的恩宠!谁还敢多看一眼西苑的方向?总觉得王爷的眼线无处不在!”声音压得更低。
“何止不敢看?连送东西进去,手都哆嗦!春桃姑娘让把新做的点心送进去,我端着托盘,腿肚子直转筋,生怕一个不稳当……”话没说完,便被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打断。
“快别说了!睡觉!管好自己的嘴,守好自己的差事,离西苑远点!那是阎王殿!”黑暗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厨房送来的膳食,比往常更加精致热乎,摆盘一丝不苟。负责浆洗的婆子,对着清漪院送来的衣物,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连平日最碎嘴的门房小厮,如今对清漪院的任何动静都三缄其口,别人问起,只摇头摆手,眼神躲闪。
这恐惧,甚至蔓延到了王府的“瑞萱堂”。
王妃周氏端坐主位,看着下首空出的位置。其余姬妾个个低眉顺眼,沉默如金。请安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僵硬。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避开了凤长宁的方向,只在她起身行礼或落座时,才飞快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惧意掠过她。每一次她腰间的饰物随着动作折射出光芒,都让在座诸人心中一凛,腰杆挺直,头垂得更低。
周王妃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经此一事,这王府后院,至少在表面上,再无人敢对清漪院那位有半分不敬。凤长宁,已真正成了王府中一个令人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她的名字,连同那日王爷冰冷的旨意和雷霆手段,成了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利剑。
清漪院内,烛火摇曳。
凤长宁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血红的丝线。那朵玉兰,亭亭玉立,花瓣洁白,却被一圈浓稠如血的红边紧紧箍住,呈现出奇异的美感。
她放下针线,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
下人们的恐惧,她看在眼里。那小心翼翼的避让,那惊惶的眼神,那压抑的私语……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绣绷上那朵被血色浸染边缘的玉兰。
摄政王谢观澜的步辇,便不再去往其他院落,而是夜夜稳稳地停在了清漪院的门前。起初,众人只道是王爷对新宠的几分新鲜热络,或许三五日便罢。可整整一个月,那象征着无上恩宠的玄色步辇,如同生了根一般,只在西苑的夜色里出现。清漪院,成了谢观澜在王府后院唯一的归宿。
这独宠,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看似平静的王府炸开了锅!
恐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被这泼天的、持续的恩宠催化,发酵成了一种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情绪。
下人们依旧绕着清漪院走,但眼神却变得极其复杂。敬畏更深,恐惧更甚,却又掺杂了无法掩饰的艳羡、小心翼翼的巴结,送东西进去的仆役,手抖得更厉害了,腰弯得更低了,口中“凤姨娘”的称呼也带上了十二万分的谄媚与惶恐,仿佛那三个字是烫嘴的金子。厨房变着花样奉上最精细的点心羹汤,浆洗房将清漪院的衣物浆熨得一丝褶皱也无,连院墙外洒扫的婆子,都恨不得用袖子把青石板擦出光来。
“我的天爷!王爷这都……连着一个月了吧?这西苑的门槛,怕是要被王爷的靴子磨平了!”深夜的仆役房,压抑的议论带着难以置信的酸涩。
“嘘!小声!你不要命了?那位如今可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没见王妃院里的……”另一个声音猛地顿住,只余下心照不宣的吸气声。
“柳姨娘和李姨娘还在那抄女戒呢……这宁姨娘,可真是……一步登天了!”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嫉妒与后怕。
“登天?我看是架在火上烤!王爷的恩宠是这么好受的?这满王府的眼睛,还有那林府……啧啧,等着瞧吧,有她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恶意的揣测。
这恶意揣测的风,自然也一丝不漏地刮进了“瑞萱堂”。
王妃周氏端坐主位,手中的茶盏端了许久,茶水早已冰凉。下首两侧的姬妾们,比往日更加沉默,个个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翻滚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有凤长宁,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依旧素净淡雅,只是腰间垂下的那枚“霓凰”禁步,在堂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更加夺目也更加刺眼的光芒。每一次她细微的动作,那红光便是一闪,如同无声的宣告着宠爱。
请安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无人敢言,无人敢动。周王妃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凤长宁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似有寒冰凝结。她未发一语,但这沉默本身,便是一种重逾千钧的审视与冰冷的压力。
凤长宁垂眸,姿态恭顺,仿佛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湖深处,一片死寂般的冷静。谢观澜的独宠,是蜜糖,更是砒霜。她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嫉恨与恶毒,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暗影中吐着信子。王妃的沉默,更是风暴来临前最危险的平静。
夜,深沉。
清漪院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谢观澜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玄色常服衬得他侧脸轮廓愈发冷峻深邃。他并未就寝,只是在此处理一些紧急公务,或是……享受这难得的、无人敢扰的清静。凤长宁则安静地侍立一旁,素手纤纤,正为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力道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温顺。
室内只闻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的噼啪。气氛看似宁静,却流淌着无形的张力。
“今日在王妃处,可还习惯?”谢观澜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并未离开书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凤长宁指尖动作未停,声音温婉如水:“王妃娘娘宽厚仁德,姐妹们也都安分守礼,妾身一切安好,谢王爷挂心。”她答得滴水不漏,将满堂的窒息与暗涌轻描淡写地揭过。
谢观澜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放下书卷,抬手覆上她按在自己额角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安分守礼?”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反而透着一丝玩味与洞悉,“本王这后院的水,何时清静过?”他的目光终于转向她,深邃的眼底映着烛光,也映着她看似柔顺的容颜,“你做得很好。这‘霓凰’,倒是衬你。”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腰间的禁步,那鸽血红的宝石在他指尖下流光更盛。这动作带着亲昵,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与警告。
凤长宁心头微凛,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薄红,带着受宠若惊的羞怯,微微垂首:“妾身……惶恐。能稍解王爷疲乏,便是妾身的福分。”她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仿佛所有的倚仗与底气,都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
谢观澜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抹雪白在烛光下脆弱易折。他眸色深了深,手指收回,重新执起书卷,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不必惶恐。本王既让你戴着这‘霓凰’,便是要告诉所有人,你是本王护着的人。只要安守本分,这清漪院,便是你的屏障。”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至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和爪子……自有本王替你斩断。”
这话,既是承诺,更是敲打。他在告诉她,她的价值在于“安守本分”,在于做他手中一把听话的、搅动林府的利刃。他赐予的庇护,是以绝对的掌控为前提。
“妾身明白。”凤长宁温顺应道,指尖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微蜷缩了一下。安守本分?她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柔婉,“王爷的恩典,妾身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
谢观澜不再言语,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一个挺拔如山岳,一个看似依附缠绕,如同共生的藤蔓,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藤蔓之下,缠绕着多少试探、防备与冰冷的算计。 ”
被仇人庇护,她应该很纠结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惩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