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乘车来到邱逸新房所在的小区，见他提着购物纸袋伫立距大门数十米外的寒风中，口鼻不住喷出团团白雾，配上那张比常人白两个色号的脸，仿佛刚完工的冰雕，瞧着透心凉。

她下车抱着文件迎上去，笑侃：“你都告诉我门牌号了，干嘛还出来接呀，大冷天的都冻僵了吧？”

“没事，我见你到时间了还没来，以为迷路了，其实也没等多久。”

邱逸憨厚地笑着，把鼻子搓成了粉红色，让电梯里的热气一冲，猛然连打三个喷嚏，急忙用袖子捂住，难为情地道歉。

他今天穿着军绿色带帽羽绒服和牛仔裤，外貌青葱无异于在校学生，还明显趋向优等生范畴，自带讨喜BUFF。

二人走出电梯，他从纸袋里取出一只暖手宝递给沈怡。

“屋里没暖气，你拿着这个没那么冷。”

沈怡头一回和这样体贴入微的男人打交道，真有点不适应。

“这玩意是特意给我准备的？你也太细心了吧。”

“嘉盛说你怕冷，我怕一会儿给你冻坏了。”

“那你不也冻着吗？袋子里还有一个？”

“我只买了一个，我们四川人比你们北方人扛冻，你去过成都应该知道。”

“那是，成都的冬天是魔法攻击，又湿又冷，我每次去都感冒。”

她却之不恭，收下热乎的暖手宝，心也被烘暖了，觉得这孩子礼数周全，知冷知热，值得她帮助。

新房在17楼，被砸掉的是一根600的连梁，造成的隐患和危害邱逸也很清楚。

“这根梁里有7根直径25毫米的钢筋，在地震时协同两边的墙肢变形，自身发生开裂，吸收地震能量，起到保护墙肢的作用，同时也承担重力的竖向荷载。现在上部被砸掉了三分之一，实际刚度只剩下八分之一。如果遭遇地震或大风天气，将影响楼体的稳定性。”

听他复述跟物管交涉时的原话，沈怡笑道：“跟外行不能使用专业术语，你说一大堆他们也不知道当中的危害。”

她问他是否加入了小区业主群，要过他的手机亲自编写说辞。

“既然不止一户人家砸了这根梁，那就得团结全体业主向物管施压，不然你势单力薄，人家根本不理你。”

她手速极快，二十分钟后编好一篇附带草图的声明。

“各位邻居大家好，我是B栋17楼A座的住户。近日我家装修，工人在未经我本人允许的情况下砸掉了客厅飘窗下的连梁。事前曾请物管人员来家查看，物管方亲口说此处不存在承重结构，可以进行施工。我到场后发现被砸掉的是一根连梁，上部200毫米在17层地面，下部200毫米在16层的天花板，加上埋在楼板里的100毫米，总高度为600毫米。一楼以上每层客厅窗户下都有一根这样的梁，作用是连接窗户两边的墙垛，使得它们在地震和强风来时可以互相支撑，减少外力的破坏性，防止楼体倾斜倒塌。原理就同折筷子一样，折断一根筷子容易，折断一捆筷子就难了。连梁就相当于捆绑墙垛的绳子，一层层捆住被窗户分割的墙体，以确保结实。如果拆掉上面的部分，毁掉梁内一半的钢筋，就会使这根梁报废。因为钢筋受拉受压需要上下对称，并且要用箍筋的笼子捆扎，砸掉一半，另一半也会失去作用。

据我所知小区内有不少住户都砸掉了这根梁，如果是高层危害尚小，如果是低层，危险性就很大了，遭遇地震和强风，可能致使楼体倾斜倒塌。所以希望砸梁的住户们尽快对损毁处进行加固修复，否则其他住户可以威胁居住安全为由对其进行起诉。

最后我要说的重中之重是，物管方在业主装修时未尽到监督审核的义务，应对此承担一定责任。在此我倡议所有和我家情况相同的住户联合起来追究物管责任，要求他们赔偿我们修复连梁的费用。也请其余未砸梁的住户从旁督促，共同保卫我们的居住安全。

本人是资深建筑结构师，以上言论都有专业依据，如有疑问可向专家求证。”

解释通俗易懂，还有简明清晰的图纸做注释，小学生也能看懂。

她将自己的一注证和高工证一并拍照上传，即可在业主群引发骚动。邻居们惊讶恐慌，不停@业主代表调查过问。

沈怡对邱逸说：“这下物管肯定坐不住，你就等着他主动找你吧。协商前先跟我说一声，我能帮你多要些赔偿。”

办事干练的成熟女性深受男青年喜爱，邱逸感激敬佩，执意请她吃午饭。网约车来到前，他替她捧着文件，不经意地低头瞥见封面——《临汾海棠苑公寓小区建筑设计说明》

他下周入职筑美，对公司的项目充满好奇，不禁问：“这是你正在做的项目？”

“是，前天刚接手的，要得很急，昨晚我就带回家去做了。”

“我能看看吗？”

“可以啊，随便看。”

邱逸翻看两页，惊讶：“这小区的容积率有4.7啊。”

沈怡耸肩：“开发商都这样，以后你帮他们做设计会经常遇到强排方案。”

强排就是最高盈利强度排布建筑总图。这是地产开发商控制设计的常用方式，目的是寻找税后利润最大化的建筑业态组合。

①

要做好强排方案，必须弄清建筑基底面积与容积率、建筑密度、层数、建筑面积、用地面积的关系。满足控规的建筑密度、容积率、建设用地面积的约束条件，税后利润率或税后利润最大化、还必须满足市场需求，规划符合技术条件的建筑类型组合及其面积指标。①

这些知识是校园里学不到的，只能通过实际操作，在丰富的工作经验中总结掌握。

邱逸仔细阅读设计说明，从上车到餐厅，一路全神贯注，贪婪吸取新知识，体味着偷师的愉悦。

沈怡见行观性，确信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菜饭上来了先自顾自吃喝，不去打扰他。

中途邱逸回过神来，赶忙为失礼行为赔不是。

沈怡温和道：“没事儿，我跟闫嘉盛出去吃饭也这样，他玩他的游戏，我看我的手机，两个人都不说话，吃完各自走人，早习惯了。”

她绝无诉苦的意思，邱逸却因同理心动容，替好友赔罪：“嘉盛他从小玩起游戏就特别忘我，有时我们一块儿吃饭，他也这样。”

沈怡嘿笑：“他就是被他妈妈给惯坏了，小孩儿似的，老长不大。”

又听他说：“白阿姨很爱孩子，对我们这些小辈非常好，做错事她也舍不得批评。”

这话很像辩解，大概误会沈怡在埋怨婆婆。

真是个道地的和事佬。

她讪笑着吃了一筷子菜，转话：“你最近心情怎么样？还想小韩吗？”

邱逸嫩脸易红，露出厚道人的尬笑：“我不会再做傻事了，她已经找到真正的幸福，我又何苦再原地沉沦？相信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他可能言不由衷，也可能假装坚强，这都跟沈怡没关系，她完成了闫嘉盛的嘱托，尽到了妻子的义务，饭后话别，重返生活战场。

第二天邱逸来电，说物管方约他谈判。

沈怡言而有信，让他把时间定在晚上8点，下班便赶过去，这回见到了他的父亲邱正清。

老人长相和邱逸区别蛮大，个头瘦小，其貌不扬，更像老实巴交的劳动人民。见面便朝沈怡哈腰道谢，重复着“辛苦了”、“太麻烦你了”等朴素语句，看来文化水平不高。

沈怡跟随父子俩来到物管处，物管经理已碰了满头包，只求早早清账。表示愿意承担50%的连梁修复费用，粗略估算共计4000元。

这已符合邱家期待，沈怡却示意他们别答应。

“4000太少，最低也得赔两万。”

经理以为来者不善，谨慎询问她的身份。

沈怡指一指邱逸和邱正清：“我也是屋主，这是我爸，这是我弟，今天他们说话都不作数，得由我拿主意。”

北京人嘴甜，关系好的朋友爱用“咱爸咱妈”称呼彼此的父母，沈怡久承风俗，说起这些亲热话自然顺口。

邱家父子听着害羞，都默默红了脸，对她的亲近感也悄然加深了。

经理毫不怀疑，假笑着还价：“这事我们是要负一部分责任，但两万也太离谱了，毕竟那根梁是您们家的工人砸掉的，当时您父亲也在场，亲口批准他们施工，论理也有责任。您现在把过错连本带利全推我们身上，恐怕不合适吧？就是走法律程序，法院也不会判赔这么多啊。”

沈怡正色道：“您打量我是在讹您呢？刚才的话我只说了半截，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小区里有多少砸梁的住户找你们索赔了？”

经理怕中圈套，半晌不吭声。

沈怡轻笑：“您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昨天看业主群，起码三十来户。您赔我家4000，那给人家也得赔4000吧？就当30户算，总共12万。我现在给您提供一个修复方案，每户人家5000以内就能搞定，您赔一半就是2500，30户七万五，算下来少了四万五，您给我家两万，也能节约两万九。这笔账您自个儿算算看划不划得来？”

利益是谈判最有效的筹码，经理果然心动。

“我看您在群里说您是搞建筑的工程师。”

“没错，我在设计院做了十一年结构师，像房屋加固维修之类的工程经手得太多了，眼下这桩只算小菜一碟。要是按方案上修弄不好，我倒赔您两万。”

沈怡粗略说出修复办法：先在凿开楼下梁的两侧粉刷层直到露出混凝土梁，清洁干净后在两侧打孔穿透，一边各加一块高强度厚钢板，用专业粘结剂把钢板与混凝土连接起来，穿孔丝杆也用螺丝一起加固，梁底用钢板焊接成一个U型钢梁。这样抗震加强了，上面拆除的部分就可以不管了。①

“具体数据我要看了图纸才知道，你们这儿有施工图吧，先拿出来瞅瞅。”

经理已被她头头是道的分析煽动，巴巴去库房里取来楼盘施工图。沈怡浏览几页，发现图纸和现状有差异，究其原因，分明是开发商为偷面积篡改了方案。

她狡黠一笑，当场指出来。

“真实的房屋结构和施工图不一样，这可是严重违规，举报上去罚个几十上百万都算轻的。”

物管就是开发商的子公司，她轻描淡写一句威胁唬得经理脸青面黑，忙说拿错了图纸，仓皇奔去库房。

邱逸仔细查看施工图，结构确有部分改动，不由得感叹国内房地产业的乱象。

沈怡凑过来小声知会：“大楼结构是有变化，但不影响耐久性和抗灾性。我那么吓唬他是想让他老实赔钱。两万块扣除修复连梁的费用，剩下的也够抵消误工的损失了。”

①取材自《房地产方案基础设计要点》，《建筑工程加固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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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