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葵一遍遍默念口诀，不久之前师父带着冰灵气一路走过周身大穴的感觉一遍遍出现在脑海中，周葵一遍遍试图复现那种感觉。

可不论她如何专注默念，如何冥想，周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周葵做好了准备，此刻也不免有些丧气。

可是，耐心一向是她最不缺的东西，苟道之人，为了等一个时机，可以在黑暗的角落一趴就是整整几个月，不过运行几遍口诀，无病无灾，不冷不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葵继续一遍又一遍默念下去。

周葵不厌其烦继续运转心法口诀，默念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甚至能轻易把整篇心法口诀倒着默写出来。

她后来感觉到了大脑一阵剧烈的刺痛，可她也没有停下，到后来，时间都似乎在她面前失去了意义。

周葵的意识都模糊的时候，她感觉面前的虚空中忽然出现零星蓝色的光点，周葵的大脑一阵振奋，可不等她高兴，下一刻，那些光点立刻被一阵汹涌的黑扑灭，周葵一开始只以为那是一片黑云，可抬头一看，她怔住了，那是暗无天日，将整个虚空都遮蔽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道暗灵气也不过一个个光点大小，难以想象这里究竟有多少的暗灵气，蜂拥被周葵吸引而来。

刚刚那么一星半点的冰灵气又是怎么从这样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来到了周葵的面前？

她并不是感应不到灵气，而是感应到的太多了，多到足够遮蔽身周所有的空隙，阻隔其余任何灵气的到来。

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将这磅礴的灵气炼化入体，无穷的力量将会瞬间淬炼她荏弱的身体，她甚至可以直接——

立地渡劫。

暗灵气仿佛知道周葵感应到了他们，大片的黑雾剧烈翻腾倒卷，欢呼又有一个人类看见了他们。

暗灵气翻腾的同时，周葵能感应到自己的经脉灵根，那些本该如今感受不到的东西突兀地显现出来，沸腾叫嚣，战栗渴求，仿佛人类身体内的那些经脉，却跟这些暗灵气，或者说魔气，本为一体。

暗灵气呼啸着朝周葵翻涌过来，周葵竭力控制，可面对那样翻腾的、任何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她的意识瞬间被拍翻淹没，她昏沉恍惚，她似乎听到了周围传来无数虚幻的声音。

“你不是想成为天下第一吗？修魔吧，天下第一就是你的。”

“什么庄淮胥，什么剑仙，不过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你不是怕死吗？不修魔你永远不可能当天下第一，你会死！”

魔气越涌越近，声音也变得越发蛊惑。

“接受吧，这本来就是你的力量。”

“暗灵根不修魔，你还能修什么？”

“那些话，不过是你的好师父为了骗你编出来的，其实你根本吸收不了其他灵气。死心吧。”

魔气逐渐漫上周葵的手脚，眉眼。

周葵意识逐渐虚浮，她这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了，魔气为什么人人避之不及。

如果魔气真的能算灵气的一种，那一定是灵气中，最邪最恶最不容探究的那一部分。

沾染魔气，一念入魔。

***

此刻，木屋前，庄淮胥的眼神瞬间锐利，他几乎瞬间握紧了剑柄，盯向地面打坐的人影。

而那个人影也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浓重到刺鼻的魔气围绕在她的身边，缓缓靠近，甚至那人的面目都变得凶恶。

魔气越发磅礴，遮天蔽日，暮云黑沉。

庄淮胥的剑，出鞘三寸。

***

开诚峰。

梅近房和刘长卿同时望着含章峰顶的那片黑云。

刘长卿面带忧愁：“开始了，这么大声势，若是真修了魔，修仙界又要动乱了。”

梅近房到现在依旧还是那张仙人一样慈悲温和的脸，实在让人怀疑他这张脸是不是假的：“师叔不必担忧，有淮胥在，剑仙的剑，足够斩断即将炼化的灵气。”

刘长卿：“可……”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即使即将炼化的灵气，也早已和经脉融为一体，灵气断裂，经脉也当寸寸尽断。”

刘长卿闭了闭眼：“我们还没有告诉过那个孩子。”

梅近房望着那片黑云：“师叔，那个孩子很聪明，她会面对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她比我们都更清楚。这是她的路，我们谁都帮不了她，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她，相信淮胥。”

刘长卿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一次过去，蜀山会多出一个天妒的奇才，还是一个废人。”

***

周葵在暗灵气中沉浮，磅礴的力量熏得她大脑发昏，她竭力抵抗，却力不从心。

“不要抵抗了，这么辛苦有什么意义呢？只要你放弃，你就可以轻松了，你还可以直接获得无穷的力量。”

周葵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愚蠢，你是答应蜀山了，可是凭什么你就要遵守规定。蜀山那只管事的大妖满口谎言，翻脸无情，你就是反口，也没人能怪你。”

“你不是想要力量吗？只要你不反抗，这无上的力量，都会是你的。”

“那几个敢戏弄你的，弄死他们！”

周葵不堪其扰，始终不说话。

魔气中的声音越发焦躁：“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为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你的命运，你为什么不接受。”

魔气再也没有了耐心：“你以为你不愿意，结果就会改变吗？”

无数魑魅魍魉仿佛一齐滋生，他们从各处扭曲着探出头来，一齐说着：“来吧，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魔气瞬间翻涌，彻底淹没了周葵。

***

此刻木屋外，阴云呼啸成卷，山上起了狂风，越来越多的魔气汇聚在山巅，那些热烈的山茶在浓黑的魔气中摇曳，花瓣越发娇艳，浓重的红色几乎要从花瓣上沉沉垂落。

轰隆，阴云中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一柄惨白的剑，以及剑刃上一双凌厉的眼。

此刻，庄淮胥的剑已经全拔了出来，可他的人却依旧站在原地，依旧还是那样的距离，他还在等。

***

惊雷同时照亮了风雨飘摇的开诚峰，弟子们奔来跑去收拾院中的东西，以防突然而至的暴雨。

轰隆，又一道炸雷惊起，刘长卿胡子都不摸了，面上一片凝重。

梅近房伸手搭上了刘长卿的肩膀，刘长卿一惊，胡子都揪断了几根。

“师叔，相信淮胥的剑。”梅近房的笑容也终于淡了些，“其实这孩子找了淮胥，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毕竟，只有淮胥的剑，才足够快，才能压到最后一刻再动手，也是我们能给她最多的时间了。”

***

周葵身边的魔气还在疯狂聚集，几乎到了沉重无法流动的地步。

庄淮胥处在魔气最近的地方，肆虐的魔息积攒够了威势，也早已不再畏惧他，张牙舞爪的风掀起他的衣摆袖口，蛰伏在地面的魔气蠢蠢欲动指向他，不断贴近。

庄淮胥站在魔气中央，束发的绳结断了，长发散在狂风中。

他的人和剑，依旧没有动。

唯独过重的寒气逸散，冻结了四周霜草。

呼啸，缓慢的魔气骤然加速，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魔气骤然狂乱，比之前更汹涌窒息的魔气倾泻般蜂拥窜来，顷刻和原本的堆积在一起，厚重凝实，成了茧，将周葵彻底裹了进去。

几乎同时，地面悄然的魔气骤然成了尖刺，再无任何威胁他们的，笔直刺向庄淮胥的手腕咽喉。

庄淮胥没有出剑，没有躲，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那些魔气一般。

尖刺终于到了面前，庄淮胥闭了眼，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周葵，到时间了。”

下一刻，剑仙的剑如惊鸿落月，一束寒光在魔气中乍现，骤然劈开汹涌的魔气，摧枯拉朽斩向正中的黑茧。

山海般的魔气都为之畏惧战栗，惊惧四散溃败，可庄淮胥眼神却变了，他知道，这不是魔气会有的模样，魔气从来狂妄无惧，从来不会闪避。

这是周葵！

可剑仙的剑已出，一往无前，即将劈上去——

魔气分崩离析，剑刃之下，只剩下一个周葵。

庄淮胥的剑刃即将斩向周葵的头颅，他脸上却寻不到半丝后悔难过，反而，他脸上是一个欣慰的神情。

下一刻，庄淮胥手腕一转，比之前更汹涌的寒气呼啸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含章峰，他的声音坚决慈悲：“有回。”

那寒气席卷开来，寒气森白生烟，却是触冰冰化，触雪雪融，寒气所及之处，生机回暖，之前人神共惧的一剑轻描淡写被寒气覆盖，无声无息消散在了半空。

最后到达周葵面前的，只剩一阵清风，吹乱了周葵额头的几缕头发。

庄淮胥站在一地冰消雪融中，霍然收剑。

通透的剑身归鞘，第一次看清那把剑的剑名，有回。

***

开诚峰上，远去眺望，云消雷歇。

“死声灌风血透骨，杀生十万须有回。”

庄淮胥欣慰地笑：“这便是淮胥的剑，修仙界第一次出现的剑意，是真正淮胥的剑。屠过万人，依旧情愿挽回所有的杀戮，他能挽回自己的剑。”

刘长卿重新捋胡子：“这才是剑仙。”

***

含章峰上。

庄淮胥收剑，低头看向周葵：“周葵，该醒了。”

下一刻，周葵浑身，湛蓝的五色光华骤然升腾，虽然微弱，可残存的魔气仿佛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支撑，分崩离析，瞬间逸散。

五色光华逐渐归拢周葵体内。

周葵意识内，她不断吸纳那一线的五色灵气，魔气的声音痛苦而不甘：“不可能，你明明已经要属于我们了，你竟然都是装的，卑鄙的人类。”

周葵并不在意，她一直以来假意无力应付魔气，可其实没有一刻不在感应其余属性的灵气，她隔着厚重的魔气在外寻觅，捕捉不放过任意一点的灵气，她依靠那种渺远且艰难的掌控将灵气不断积蓄堆积。

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在等待到那不知道多么渺茫的空隙之后，所有的五色灵气，瞬间突破而入。

不过头发丝一样的空隙，可源源不绝，不断突破，硬生生挤出了一条路。

“周葵，你会后悔的！”魔气阴狠地诅咒，“你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周葵冷笑一声：“后悔？真的修魔，我才会后悔，我才不要成为你们的傀儡，就算变得再厉害，那也不是我，修魔的那一刻，我就死了。”

五色灵气陆续入体，魔气已经分崩离析，不甘地消散，无法再回答周葵。

周葵也不在意，她再次一遍遍运行‘定心决’，灵气流入经脉，不断被炼化，吸收，最后平息。

她长久之后，第一次结束修炼，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师父，他依旧站在修炼前的地方，依旧是同样握着剑，低头认真看着周葵。

周围冰消雪融，阴云散去落下天光，满山的山茶再无遮拦、艳红地挤入视野。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几夜，可庄淮胥站在那里，就好像什么都不会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

周葵笑了，抬手手心出现一簇五颜六色的火苗：“师父，我说我会成功的。”

庄淮胥也点头：“炼气了，你很好，”他又说，“结束了，周葵，你可以休息了。”

周葵听到‘结束了’的那一刻，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之前一直在等什么，现在明白了，就是这一句。

一句，一切都尘埃落定，都结束了。

周葵这回算是彻底拥有了她的师父，她的弟子服，她的小木屋，她高兴极了。

或许之后可能还会有问题，但是蜀山已经接纳了她，她能够在这个蜀山上安心地修行入睡。

她心头太过松懈，竟然一头倒在地上，然后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她耍赖一样：“师父，我想等会儿再休息，我就先在这儿躺着吧。”

然后周葵就感觉自己被托了起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躺着的是一朵巨大的冰凝山茶花，山茶花还在往一个方向去，周葵急得大喊：“我的衣服！”

然后下一刻，她的托盘带衣服就被另一朵小一点冰凝山茶花托了起来。

周葵终于安心，又有些迷茫，师父眨眼看不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片刻后，她面前出现了一片蒸腾的水雾，周葵眨眨眼，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一处温泉。

周葵高兴坏了，没想到含章峰上还有这种好地方！

周葵蹦下冰山茶花，绕着温泉团团转，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她震惊师父怎么知道她一直是想洗澡来着！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师父。

周葵激动找到来的方向大喊：“谢谢师父！”

那朵冰花蹭一下就化掉了，慢半拍一层结界啪地扣在温泉周围，然后……又是一层，好像还是掌门用过的隔音结界。

周葵都能想象她那位师父被吓到还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周葵看着一池热水，远近目之所及，前所未有地清晰，山茶的纹理颜色都似乎变了模样，却另有一种美。

她还能看到树梢鸟儿筑巢，叶下鱼虫争食，她想，她的世界，似乎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