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蜀山(四十八)

林空鹿继续说:“我不愿认,可我再小心使用,我也知他迟早会断。凌霄剑派与蜀山不同,习剑必然要修的一课,便是断剑。世间没有不会断之剑,没有不可舍弃之剑,剑修修剑,却不可因剑废功。我总要再择一剑的,含章是好剑,非大灾劫不会断,我该珍惜。”

周葵没想到林空鹿的剑是这么个情况,震惊了一瞬间林空鹿现在竟然是收手之后的实力怪不得能越战越强呢,然后就努力在脑子里帮忙想主意。

她想劝林空鹿,现在有了含章干脆就不要再用安夫人了,这样至少安夫人不会断掉,可她同时也知道,剑不出鞘,就是已经死了。

林空鹿站了起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他忽然一笑,就又笑出了那股疯劲,“小师姐,别折腾你的脑子了。”

周葵被这称呼喊得一阵震惊。

林空鹿说:“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拒绝不了我的比剑啊。”

周葵觉得这人就是在冤枉她,她拒绝不了分明是因为他太烦啊!

林空鹿站起来之后,谢三河满意地爽朗大笑:“成,蜀山这份人情,我凌霄剑派记下了。”

他目光转向蜀山一圈弟子,思索片刻:“我来得急,也没带什么东西,蜀山跟凌霄修行不同,我也不好贸然教你们什么。”他伸手拔剑,“不过我凌霄剑气传家,与你们蜀山剑意不同,却也足以一观。”

张守鹤一阵着急,又有点高兴,赶紧上前:“剑尊别太急,我这群弟子们刚入门,还没学到这些,”他琢磨一会儿,说,“就算现在就学,也总该先学蜀山剑意,且先给我一会儿。”

谢三河觉得也是,就收剑退回去。

张守鹤走过来,面色严肃,众弟子立刻警觉,赶紧聚在一起整整齐齐等着听,林空鹿也在里面。

张守鹤扫一眼,没少人,就点头开始说:“蜀山剑修,修行领悟至一定境界,道心相和,就能炼出剑意。如今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细将,那就直接来看。”

张守鹤面色凝重:“我的剑意于数次仙魔大战中诛杀无数魔族磨砺而出,过于凶厉,都撑住了。”

他缓缓拔剑:“我曾立誓,不灭魔族,誓不成仙,故而此剑意名为——灭魔剑意。”

他的剑才拔几寸,便缓缓显露出漆黑的剑身,那时一柄少见的宽刃剑,其上狰狞缠绕起伏的纹路,一眨眼仿佛干涸许久的一层层的血迹。

所有人看见,只觉得一股头晕恶心,煞气迎头逼迫而来,他们情不自禁心生畏惧。

铮,那是剑鞘合上的声音,几乎同时,那股煞气消失,他们终于重获新生,大口大口喘气。

可心中依旧深刻记着那股恐惧,未曾料想,师父的剑根本没有全开,他们就已经受不住了。

他们忌惮地看那柄剑,之前还不自量力想去摸,现在真是后怕,他们那就是不知者无畏啊。

最后看向师父的眼光,也跟之前截然不同,他们的师父虽然凶巴巴的,可是有时候又特别婆婆妈妈,就像个只会教大家学剑的老头子,谁能想到,他的剑意竟然是这个模样,谁又知道,他曾经数次立战群魔。

原来剑意便是这种东西,光是散发便可震慑诸人,摄神夺魄。

大家还没彻底回神,谢三河扶剑走上前:“剑气与剑意不同,剑意是主动释放,运用也需要分心操控,可剑气不同,剑气于我凌霄而言,便如同……呼吸。”

“在凌霄剑派修习剑诀,千万次挥剑后,你的剑会形成一种自然的气,这气玄妙莫测,无法揣摩难以教授,可在凌霄便会在日积月累的侵染中生出这股气,剑气一旦形成,就永久缠绕剑上,无法散去,直至剑主死去,或者刻意压制。”

他说到此处,忽然轻笑一下,随即,就好像他身周有什么无形蔓延开来,刹那,众弟子立刻感觉肩头一阵重击,紧跟着又是一击,随后,竟然是仿佛无休无止的重击不断重锤下来,他们只觉得骨头都要碎掉,膝盖撑不住弯下去。

谢三河说:“就是这样。”

那股重击就消失了。

弟子们坚持撑着,才没有第一时间集体倒下去,随后,一个个忍不住去揉自己的膝盖肩膀,震撼这样可怕的力量。

周葵同样难受,她一动,全身骨头咔吧咔吧响,可想而知刚刚受到了多大的压力。

她舒缓身体的时候在想,剑气和剑意确实不同,剑意像是精神灵识层面的东西,而剑气,则更像是物理意义上的直接攻击。

这大概又是凌霄和蜀山不同的地方。

张守鹤走出来:“剑意属蜀山,剑气属凌霄,各有所长,各有优劣,你等不必比较,仔细研习就是。行了,剑尊为你们辛苦演示一次,你们好好谢谢人家。”

众弟子从震撼中走出,齐齐行礼:“谢剑尊教导。”

谢三河点点头,跟掌门他们寒暄几句,准备离开,就是临走,忍不住回头瞧了林空鹿一眼。

那一眼怎么说呢,跟刚出现那会儿看林空鹿还是差不多,复杂又陌生,大概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林空鹿,还没习惯吧。

然后欲言又止,扶剑走了。

张守鹤也得跟着走,破天荒没工夫管他们:“剑诀三千次,器械两千,练完自己回去。”

大家简直喜出望外,一个个装得平稳,行礼送走这一串大佬。

然后就瞬间要高兴上天了,就连练剑都带着笑,他们今天竟然不用遭受师父的魔爪了,这是什么天降喜事。

然后一边回味刚刚的剑仙剑尊、剑意剑气,一边想着今晚上能跟好兄弟一起干点什么,他们绝不能放弃这样珍贵的夜晚!

周葵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于是练完之后大家喊她,她都拒绝了,还从人群里拽走了霍琦。

大家好奇他们要去干什么,还问要不要帮忙,周葵道了谢,答应之后有空会去找他们。

虽然她觉得这些师兄们……大概不等她回来,就会因为高兴过头被回来的师父痛骂一顿,最后被打得鸡飞狗跳回屋睡觉。

拜别师兄们,周葵拉着霍琦往山道上走,僻静处,她停了下来:“霍琦,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霍琦望一眼山道:“你是想我去见剑仙前辈吗?”

周葵再次惊叹霍琦的判断力,点头:“剑仙师父走的时候,看了眼你的剑。”

师父走的时候,她瞧见师父往霍琦的剑上看了一眼,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周葵却一下就记住了,因为如果认真看,就会发现,那一眼其实并不怎么轻描淡写。

霍琦解下了自己的‘匡时’,片刻说:“恩,匡时也愿意的,我陪你上山。”

周葵简直感动极了:“霍琦,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霍琦:“……”他知道周葵是想感谢他的,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这没什么的,我们快走吧。”

周葵就带着霍琦上了山顶,到处寻找剑仙师父的踪迹,没找到:“难道师父闭关了?”

霍琦也难得有机会看剑仙的地方,他没想过,剑仙的居所,竟然会被满山山茶包裹,是这样一个热烈的地方。

周葵站在原地纠结许久,盯上了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师父的小木屋。

她跟霍琦解释:“师父要是不在这里,我就只能传讯找师父了,但愿师父在。”

霍琦看她,随后疑惑发问:“情况我清楚了,不过你为什么抓我那么紧。”

周葵刷啦一声松手,有些尴尬:“其实,我还没主动找过剑仙师父,你知道的,他很忙,我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他。”

霍琦就笑了,他的笑容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安心:“你的心意,我想剑仙前辈会知道的。”

周葵就也轻松很多:“你说的对,师父是个好人。”

周葵大踏步勇敢地走到了师父的小木屋边,抬手敲门,然后,门开了,掌门梅近房那张清风明月的仙人脸出现在面前。

周葵干巴巴地笑:“啊,掌门,好巧,你也在啊。”

梅近房眯起了眼,又看了眼周葵身后的霍琦:“我们送完谢三河,就顺便一起过来了,怎么?不想看见我?”

周葵连忙甩头:“怎么会呢?”

庄淮胥及时出现,周葵如释重负,赶紧去找师父:“师父,我请霍琦来山上一躺,带大师兄的剑给你看看。”

庄淮胥神色似乎也有所惊诧。

霍琦就一直在周葵身后站着,看着掌门出现,听他们说话,怎么就觉得掌门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对劲呢?就总感觉……有点违和一样。只是周葵没和掌门说几句,剑仙就来了,霍琦赶紧甩掉自己的诡异想法上前。想什么呢,那可是蜀山德高望重的掌门,一瞧就超然物外,怎么会奇怪呢?

霍琦走向庄淮胥,双手奉剑:“剑仙前辈,弟子有幸得匡时青眼,便斗胆带他来向剑仙前辈辞行。弟子虽不如那位师兄擅剑,可弟子今后定会尽力修习,不堕此剑,及其历任剑主威名。”

庄淮胥的目光就长久停在那柄剑上,他似乎想伸手去碰,最后还是没有动。

他又看向霍琦,目光中满是欣慰:“多谢,让我再看这剑一次。今后你若有不解,可来……”只是堂堂剑仙,话到这里竟然忽然停下了,他半响才干咳一声,对周葵说,“你屋子右侧第三间,便是棋景的屋子,他当初修习记下的手记都在里面,你随后就带你这位师兄去取吧。”

庄淮胥吩咐完了,才对霍琦说:“棋景天赋虽好,但修习的时间并不长,有一些地方没来得及研究透彻,但这些东西,对你应该也是有用处的。”

霍琦收剑,行礼:“弟子谢过剑仙前辈赐教之恩。”

庄淮胥就点了点头,他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匡时’上,半响,他闭了下眼:“你们该回去了。”

周葵和霍琦同时行礼,两人离开,他们听着身后木屋的门阖上,吱呀一声,都没有说话,走出很远,两人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不知道剑仙那位大弟子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剑仙最后看一眼这柄剑,这已经是他们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周葵缓了缓,平复好心情,朝霍琦笑笑:“走吧,事办完了,我带你去取手记。”

霍琦也笑:“托师妹的福。”

周葵找到那间屋子,黑漆漆的,周葵就掌心点了一簇火,进去点了灯。

瞬间,这座屋子的全貌出现在面前,不知道多少年过去,这里的一切依旧整洁如故,一桌一椅都保存得很完好,显然是有人在经常清扫的。

他们进来都不由放缓了脚步,惟恐惊扰旧人,也惊扰清扫这里的人。

他们从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感受到了这位师兄的风趣博学,禁不住想象他的风姿,也忍不住想师父说的那句话,修行时间不长。

为什么不长,是因为……这位师兄得剑不久,便很快死去了吗?那可真是天妒英才。

他们不敢多碰,找到了手记就赶紧退出去,灯火一熄灭,这座方才还精心照料的小屋就再次暗下来,漆黑黑得窥不见内里那些令人会心一笑的巧思、那些惊艳绝伦的剑诀。

这座小屋瞬间就跟周围无数的小屋一模一样了。

周葵看到这一幕,忽然怀疑,这里的每一座黑漆漆窥不清的小屋,内里是不是都跟面前这一座一样,有人精心照料着故人遗留的一草一木。

那黑洞洞的门窗,隔绝了任何人的目光,让她曾经都没有在乎过这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简直……简直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已经熄灭不知道多少年的魂灯,无声记录着那些人的名字。

而这一座座漆黑的屋子连起来,就像是一格格空荡荡的壁龛。

她望着这里,就好像再次站在了主殿背后的那座墙面前,只不过这次这面墙前,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熄灭后的魂灯。

满满当当都是前人的姓名。

她第一次意识到,师父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弟子们,也从来不愿意忘记。

梅近房的叹息响起:“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把那些魂灯撤走。”

周葵惊讶转身,梅近房站在身后,目光复杂望着这座屋子。周葵问:“掌门,是你拿走的?”

梅近房无声认了:“我想淮胥看不见,就会慢慢忘掉,就不会继续自责痛苦。他一直觉得,他的弟子们是因为他死去的。”

不等周葵发问,他自顾自说下去:“淮胥有很多徒弟,可惜都跟着他战死了。淮胥是蜀山最强的剑仙,遇事时,他必须出战,蜀山剑仙从没有畏战的道理。可惜,他是冲在最前面的人,他的弟子自然也要随在他的身侧,跟着他冲锋陷阵,死伤惨重。那些孩子,都天赋卓绝,可惜,竟没一个活过百岁。”

他默默地站了会儿,好像在忏悔:“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忘不掉的。”

周葵也忽然想起来拜师那天,她第一次踏足含章峰,满山山茶下,师父最后又问了她一次,愿不愿意为天下苍生,那时她回答了是,师父沉默了很久。

她想她而今也终于理解了师父的沉默。

梅近房问:“周葵,你愿意去接你师兄师姐们的魂灯回来吗?”

周葵用力点头,随后,生怕梅近房看不见一样,她行礼:“弟子愿意。”

霍琦同样行礼:“弟子也愿尽绵薄之力。”

于是周葵和霍琦就忙忙活活鼓捣了一晚上,等到庄淮胥发觉两人的动静前去查看时,便只看到那一墙骤然填满的、尽数熄灭的魂灯。

可最下方那一盏顽强地燃烧着,那束光横七竖八支出来,硬生生挤占四方,那些犄角旮旯的阴暗都难以留存,就好像那些熄灭的灯,也重新有了亮度。

庄淮胥站在那面墙前,站了一夜。

周葵忙活完,感激地送霍琦离开,两人都累得慌,周葵决定帮他分担一半手记,陪他一起把东西送回去。

寂静的小道上忽然响了一声,那是初春生出的第一声虫鸣,吵闹不起来,整片林子却好像一下子就活了。

霍琦在静谧中开口:“我问了匡时,你的那些师兄们,都很厉害,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

周葵其实有点昏昏沉沉的,今天折腾一天了,闻言打起精神:“他们是很厉害啦,不过你也很厉害,林空鹿都打不过你!”

霍琦失笑:“之前我说我不擅剑道,并不是客气话,今天看见他们,我更是知道自己,我跟你和林兄都不同,我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剑修。”他语气里罕见有些迷茫,“我不擅剑,不擅符……我什么都会一点,可似乎什么都修不到顶。你说,我还该继续修剑吗?”

周葵本来还担心他在顾虑什么,听到这里,她忽然肯定地笑了:“霍琦,你这样的人,很厉害的!”

霍琦面对周葵信誓旦旦的神情,忍不住有些出神。

周葵用力拍拍他:“我们这些人多的是只会剑或只会符的,其余那些法门,对我们来说就跟天书一样,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你什么都能学,这是你的本事,你已经比我们这么多人都厉害了。而且,相信我,有些事情只有你这种什么都会的才做得来,你未来一定能做出很厉害的事情的。”她忽然指着匡时,惊喜说,“你看,比如这把剑,就只有你才能用!”

霍琦的目光在月色下专注看着周葵,他专注瞧着周葵那双明亮坚定、好像永远不会畏惧的眼,他说:“周葵,谢谢你。”

他想,他确实有很多事可以去做。

浪费时间去顾虑太多,这从来不是他的习惯,他不该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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