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燿猛地睁开眼，入眼是一片无际的湛蓝。
“离娘。你醒了？”
问话的是一名男子，约莫二十有余，面上含着浅浅的笑，给人一种温儒的感觉，虽他的五官生得不是绝俊，却让人看了便不想移眼。
楚燿此刻正躺在他的膝上，听到问话，只抬手遮了遮眼前的天光，又慢慢阖上了双眼。
男子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昨夜林府的寿宴进行到很晚？”
楚燿皱着眉轻哼了一声，双唇启动，道出娇语：“原是戌时前可以结束，谁知林公子昨夜又喝大，非得让我再奏上几曲才肯放人。好在林老爷见我实在累得紧，便叫下人将林公子扛回院去，我这才得以脱身。”
男子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着，语中透着浓浓的心疼：“不如我们现在回去吧？你难得休息，理应好好歇息才是…”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楚燿娇嗔地往他身上拍了拍：“无论多累，只要能与你见一面，我便不累了。不过你若是要赶我，那我便走好了。”
说着欲要起身，却又被男子压了回去：“你才是在说傻话，我怎么舍得赶你走…我是怕你太过劳累，若是病倒了，我会心疼的。”
楚燿柔笑道：“就属你嘴甜。”
男子俯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情话，忍得楚燿娇笑连连。
清风正爽，情人正甜。
男子天青色的发带扬在风中，他的视线停留在远处群山之处，目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芒，只听他的声音响起：“离娘，那件事，你与延明说了么？”
楚燿睁开眼，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清木香，极是好闻。只是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他的心顿时就被忧郁覆盖。半响之后，他才叹了叹气道：“正清，你放心，阁主那边我自会再与他说的。阁主与我有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与他撕了脸面。”
庄正清十指顿了顿，垂下眼帘道：“如果延明气了，你让我跟他谈，我…”
楚燿撑手起身，一根玉指抵在他的唇上：“嘘～难得我今日休班，我们不要说这些烦心事，好吗？”
庄正清颔首，低头在她手上轻轻落下一吻，抬手替她抚了抚吹散的额发：“都听你的。”
楚燿笑着投入他的怀抱，整个鼻腔都是那股青木芳香。
下一刻，眼前莫名冒起一阵阵金星。
再复清明时，已是身在一间金灿灿且极为奢华的内室。
内室只点了几支烛火，黄橙橙的火花映得室内半明半暗，诡幻不清。
楚燿站在门前，便见中央摆着一张矮几，两侧则是一排排的藏宝架，架上全是奇珍异宝。而正对着楚燿的，是一张锦缎覆面的罗汉榻，榻上侧坐着一个男人，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一袭玄衣，衣襟大开，露出大片刺眼的雪白。
只见他半阖的双眼慢慢抬起，眼里尽是冷冽，眼角处勾勒的黑色蛇尾让他看起来既冰冷，又阴毒。他撩了撩肩上发丝，低低的声音在晦暗中充满无尽蛊惑：“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楚燿只觉得心下一紧，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再次开口道：“阁主，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我要赎身。”
此男子正是红颜阁的阁主，庄延明。他抬起双眼慢慢扫了过来，手中把玩着发丝，淡淡道：“离娘，你当真主意已决？”
楚燿咬了咬唇，向前一步，坚定道：“阁主，希望你信守诺言！”
庄延明没有出声，面上亦是没有任何神情。若不是那双眼睑下压着的狂风巨浪，怕是要被人误以为正在神游之际。
楚燿候不住他的沉默，再一次逼近道：“阁主，三年约期已至，我只要回复自由身，望阁主成全。”
庄延明依旧没有出声。
内室静得可怕。
楚燿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前行两三步，来到庄延明面前，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他的面上似乎多了一丝平日不可见的泛累和苍白。楚燿呆了呆，心下竟生出一分不忍，只因这张脸，有着与庄正清**分的相似，可二人的气质却是大相庭径，一人儒雅，一人乖戾。
楚燿移开眼不去看他的脸：“阁主，我……”
“还是因为庄正清？”
楚燿移开的眼又别了回来，正正与他来了个四目相视，只见他沉着面色，又问：“还是因为庄正清吗？”
楚燿张了张嘴，舌尖干涩得令他讲不出话来。
庄延明坐直了身子，双眼逼视着她：“如果不是因为庄正清，你还会选择离开吗？”
“我……”楚燿竟是答不上来。
庄延明将手按在她的肩上，替她答道：“你不会。”
楚燿一个激灵，甩开他的双手，冷声道：“不要将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不是你！自从踏入红颜阁那天起，便是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我现在就要离开！赎身的银两我已备好，还请阁主将卖身契交还于我！”
庄延明平静道：“我会放你走的。”
楚燿双眼一亮，正要暗喜，却看见了他笑了。那一笑，冷到极致，冷到，根本不似一个人。
楚燿脚下一软，便又听见他阴恻恻道：“如果你能走出这道门的话。”
楚燿圆目剧瞪，压在喉尖的惊恐终于冲了出来：“庄延明，你！”
话至于此，楚燿忽觉眼前一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然而，在黑暗袭来前的那一刻，他好似看见了，那一行滑过他脸颊的清泪。
画面一转，还是这间奢华内室，只有三两烛火摇曳，外面漆黑一片，许是夜晚。
楚燿抱着身子窝在角落，室内的矮几翻倒一旁，藏宝架上的珍宝全都碎裂在地，一片狼藉。
楚燿冷冷地盯着眼前上了枷锁的大门，嘴边重复喃着“放我出去”。
空旷森冷的内室无一应答，只有那几盏烛灯跳跃着火花，烛蜡滴答声扬在内室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帮她呼救。
只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接着，门上倒映着一抹侧影。
楚燿嘴边的话一停，面色狰狞着冲到门前，双手疯狂拍门，尖叫着：“庄延明，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庄延明！”
楚燿撕心裂肺地嘶吼着，门外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燿的声音已是嘶哑，拍得红肿的双手垂在地上，一脸污泪，低低哀吟：“庄延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求求你，放我出去。”
“求你。”
也许是不忍，那影子终于动了，转过身，面向着房门，先是听见他微微一叹，才开口道：“离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楚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站在门前，与他面对面，抬起右手，抵在门上，沙哑的声音穿过门板，送到门外人耳中：“为何言而无信？”
庄延明再次陷入沉默。
楚燿猛地撞了一下房门，尖喊道：“为什么言而无信？！”这一喊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喊完后，她贴着房门滑倒在地，细细抽泣起来，幽咽声声，回荡在幽暗室中，无尽悲凉。
她的每一声抽咽，都像是一把重锤，重重地击碎了这夜的黑暗。然而，却击不碎这把禁锢住她的锁。
庄延明身子微微一抖，背转过身：“离娘，你在里面好好冷静一下。等你冷静下来后，我们再谈。届时，希望你不会再说出要离开的话…”
黑夜迎来破晓，天光轮替黑暗。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日，庄延明再一次出现在门外。他轻轻叩了三下门，道：“离娘，你想清楚了么？”
楚燿仰躺在软塌上，双目空洞地盯着屋顶，脸上唯剩麻木。
庄延明也并不急着得到答案，他在门前候了一刻，便转身走了。
日复一日。
这日，庄延明一如往常地来到门口，锁链碰击的声音点燃了楚燿那颗死气沉沉的心，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向门挪去，才挪了一半，门便开了。
庄延明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的素衣，束着她从未见过的冠发，眼角处的那两条蛇尾竟也意外地消失不见了。这样看起来，和庄正清更像了。要不是他眉眼间那一份抹不走的阴骘，楚燿险些都要以为是庄正清救她来了。
楚燿愣在原地没有再往前一步。
庄延明进了门，将抓在手中的东西掷在她的脚下。
楚燿视线向下移去，那是一枚同心结，她与庄正清的定情信物。庄正清曾向她承诺，除了洗沐，其余时候绝不摘下，他要将它永远放在身上，挂在心中。而此刻，它却这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上面沾染了灰土，和一片鲜红。
楚燿眼中的死灰瞬间沸腾，燃成熊熊烈火：“庄延明，你做了什么！？”
庄严明笑语吟吟道：“你不是因为他才想离开的吗？”
楚燿目眦欲裂，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庄延明，你都做什么！？”
庄延明对上她怨毒的双眼，脸上更是柔情，慢悠悠道来：“他现在不在了，你还会走么？”
楚燿的身子犹如陷入万里冰窟，她止不住的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在他的勾起微笑时彻底崩堤：“为何？为何？！为何？！！！庄延明！我尊你，敬你，对你怀着感恩之心。可你为要这样对我！为何？？！”她痛苦的悲鸣如一把利剑，一字一句，一剑一剑，刺向眼前笑意柔柔的男子身上。
庄延明抬手抚在她憔悴苍白的脸上，又替她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发丝。忽地，他指下一用力，拔起一根长发，将它握在手心，缓缓道：“你和庄正清，结发了吗？”
昏暗的烛火的映得楚燿的脸如凶煞恶鬼：“你疯了！”
庄延明向她贴近，幽幽道：“我是疯了，被你逼疯了。离娘，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为何你就是感受不到？”
楚燿心下一凛，猛地将他推开，怒骂道：“你有心吗？你懂什么是爱吗？你甚至连如何真正地笑一笑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谈情一字！”楚燿哭着狂笑出声，指着他又恨恨道：“是了，你有心。可你的心是黑色的！！你连自己的亲人都能下狠手！正清可是你的兄长！你不是人！！！！”
嘶厉的吼叫震断了二人之间的恩情牵绊，楚燿再抬眼看向他时，再也没了那份悲痛。而是，浓到化不开的恨毒！
“庄延明，我恨你。”
“我恨死你。”
恨之一字从她口中说出，淡淡的，却比世间任何兵器都要锋利！比世上任何毒药都要剧毒！
她弯下身捡起那枚同心结，轻轻抚摸着它，将它上面的灰土拂拭干净，又将它与腰间另一枚同心结并挂一起，背过身，不再看他。
庄延明看着她柳絮般的背影。良久后，转身离去，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我视你如珍宝，此心未变。”
待他走远后，楚燿发颤的身子终于绷不住倾倒在地，她将脸埋在双掌之中，一声脆弱且撕心的悲鸣从她指缝间淌了出来。
“啊……”
庄延明离去的身影一僵，抬手用力地紧紧扣住右臂，素衣上，浮出一抹艳色。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钻心入肺的声音慢慢转弱，他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燿伏在地上，眼前现出往日与庄正清相处的一幕幕，他的眉眼，他的温柔，他的情话，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他说过，天涯海角，山河风光，世间之美皆送与她眼中。他说过，此生此世，唯她一人，相依相伴，携手一齐白首到老。他说过，膝下儿女，林下烹茶，二人十指相扣笑谈岁月静好。他说过……
楚燿泪流满脸，哭到几乎晕厥。
冷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打得烛火疯狂地扭动身。火光晃动间，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横在地上的那把红琴。
她眼中晃过一抹迷离，起身朝着红琴走去，捧着它放在软塌上，指尖抹过琴弦，泠泠声起。她将十指放在弦上，奏出悲音连连。
半刻之后，曲音停止。
楚燿抚着琴静坐片响，面上一片呆滞之色，只见她一手捻起一根琴弦，用力一扯，将那根鲜红如血的琴弦扯了下来。琴弦割破她的五指，可她却如无事一般，将那根琴弦绑在软塌扶手上，缠成一个圈。
她僵硬地侧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虚虚一笑，将头伸进圈中。
花神陨落，自此百花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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