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

血……满地的血。

怎么又回府了?

宁鸾看着自己飞奔冲入母亲卧房中,屋内的一切都被血色笼罩。

悬挂着绿色床帏的雕花大床上布满血污,宁丞相双目暴怒,一双大手牢牢扼制母亲纤细脆弱的脖管。

母亲的叫喊嘶哑低沉,挣扎着想要扑向门口的宁鸾,却被宁丞相一把推倒在地上。

宁鸾想要上前扶她,却始终迈不动步子,只定定站在原地,虚浮地看着。

这是梦。

她胸口冰冷,脑中却腾起无尽的烈火。

突然,她感觉背上一热,一阵迷离之中,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青露为她搭上了薄毯,正担心地看着她。

宁鸾揉眼坐起身来,眼前是未看完的账目。她缓了缓神对青露开口道:“我无事,不过是夏倦,小睡一下罢了。”

青露见宁鸾确无异样,当即放下心来,去门外捧来一把新鲜的荷花。

“小姐,世子爷带领着将士们,昨日已过了洛门关,不出三日就能抵达京州城了!”

青露步子轻快,错落把花朵插进长颈琉璃瓶里,又麻利将花瓶推到宁鸾桌前。

“小姐整日看账目辛劳,待世子爷回来,定不愿看小姐如此费心。”

青露给花瓶添上水,望向开始打理账本的宁鸾。

宁鸾今日穿了一身居家浅紫襦裙,款式简单利落,只用银线掺着丝线,从衣领袖口处满绣半开的梨花。花朵随着行动折射出粼粼波光,不显山不露水地,透出大户人家的华贵精致来。

只见她乌黑青丝尽数盘起,用竹节点镶的碧玉簪挽着。发丝从耳后散下几缕,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拂动脸颊。

小书房一派宁静而慵懒。

宁鸾翻过一页账目,闻言放下册子,随意捧起一朵新鲜荷花抚摸,笑着打趣青露道:

“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俏皮,话里话外都打趣起我来了!果真是主子得胜归来,知道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世子爷要回来了,分明小姐才是最开心的那个,还说奴婢的不是。不过……”

青露不知想到了什么,收了欣喜,深吸一口气,走近宁鸾道:

“小姐,不是奴婢瞎说,今日一早便听外面传,世子爷大胜归京,不仅从南部带回万千兵马,竟还从边境带回一个异族女子,一路上对她甚是照拂。大家都说,世子爷带她回来,是准备纳为侧妃呢。”

“异族女子?”宁鸾起了兴致,“什么样的异族女子,能惹得我们程世子动了心?”

“小姐,您可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可不兴这样说的!”

宁鸾无奈地看着青露,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您有所不知,这异族女子可招摇了。咱们小厨房管事的侄子,今早递来消息说,那日世子爷入关,铁蹄踏遍城门,将士们战意未歇,好一片气势恢宏!”

青露脸上一派向往之色,继续道:

“可与这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的,是世子爷战马后紧跟的一顶小轿,那轿子竟是用绯色和白色的细纱绢堆出来的,轻薄似云烟,朦胧若月影,里面若有若无显出女子的身形来,竟是曼妙极了!”

宁鸾闻言,并未答话,暗自沉吟。

在蜀西国,以京州城为中心,扩展开来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州,四州各派有亲王驻守,负责维护边境安宁。

出了京州城,南边的州统称为南部,由立下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安南王程靖镇守。

为表君臣亲近,安南王驻守期间,安南王次子程慎之进宫,由太后亲自抚养。日常起居与众皇子同待遇,共读书,操练武艺。

后来皇上给程慎之指了婚,钦点世子妃是丞相府嫡长女宁鸾。二人成婚后,程慎之不便再住宫中,按规矩搬离了太后侧殿。

皇上特在城中另赐的世子府,供程慎之和宁鸾居住。

安南王常年驻守南部,除岁奏例行问安外,也往往只有新春进京述职时,才能与世子短暂相聚。

南部地界再往南去,则是异族部落的聚居地。

异族部落虽数量众多,但各个部落分散零散。

过去,各部落单兵独斗,内部多有不合,遇上蜀西大军便堪称一盘散沙,难抵强敌。只凭异族人天性英勇善战,从小骑射俱佳,才勉强抵御一二,在蜀西国的虎视眈眈下苟延残喘。

百余年前,异族中产生了一支极具统领才能的部族。

他们诞生于异族,却以极强的战略手段和精妙的军事部署闻名于世,在蜀西军队的进攻下强势反击,接连为异族打了胜仗,使原本大势已去的异族重振辉煌,几十年过去,其战斗力更是不逊色于蜀西军队。

安南王在异族对南部的摩擦中,小心翼翼维持着当前的平衡,尽力御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具备统领才能的异族代代相传,延续至今,愈发强势。

普通异族人的长相便与蜀西国人略有差异,不仅身材高挑挺拔,五官也立体深邃。

这支统帅异族,被其他部落称作“蓝影”。

当“蓝影”用幽蓝鬼火般的眸子凝视你,你就如同坠入了极北之地雪峰环绕的冰湖之中,夹带着能吞噬掉所有暖意的寒霜和凛冽,令人见之生怖。

但各部落发自内心尊崇着“蓝影”传人,狂热者甚至视其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期待他们能带领异族征战京州,扩展领土,把蜀西国收入囊中。

随着当朝蜀西皇帝年岁的增加,他拓展国土的野心也不断膨胀,蜀西国人与异族之间的矛盾也愈发尖锐,一触即发。

异族人生来骁勇善战,又有“蓝影”在组织布局,蜀西国早将异族视作阻挡开疆拓土的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

但在这节骨眼上,本就胜仗归来,备受瞩目的安南王世子程慎之,竟然带一位异族女子回京,这必更让有心人揣测忌惮,引来骂名。

思索至此,宁鸾抹开荷花瓣上滑落的露珠,平静问道:

“那他们又怎么得知,慎之对这异族女子动了心呢?”

青露见宁鸾神色淡然,半点不向心里去,解释道:

“世子爷带了那异族女子回程,一路上嘘寒问暖,甚至亲自安排下人,去坊市间挑衣裳买首饰。更别提那顶纱轿,精致小巧,别有风韵,据说是安排南部最手巧的工匠加急订做的。”

青露又道:“京中好些夫人喜爱这轿子,派了人四处打探制作之法,试图效仿起来。没承想竟打探到咱们府上来了,这才知道缘由。”

说到这里,青露颇有些不平。

“可咱们府里自个儿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外间居然就传言,说世子爷外出征战几年回来,早对小姐变了心了。”

青露缓了一口气,“坊间还说,世子爷对这异族女子一见钟情,已承诺带她进府了。”

宁鸾听青露说了这一通,打趣道:“你这嗓子都说干了,快歇歇罢。这事传得这般细,竟像是亲眼见着般,着实特别。”

说着示意青露拿起桌上的杯子倒茶。

青露也不客气,行了礼便倒杯茶喝起来,只见宁鸾又说。

“坊市间惯是人多口杂的,未必知道慎之的性情。况且,就算真的慎之要带人回来,咱们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宁鸾顿了顿。

“毕竟这已经是世子府,不是咱们丞相府,更不是……”

宁鸾与青露对视一笑,眼中皆是了然。

“好了,你去休息吧,让我清净点看账本。”

“是,小姐!”青露喝毕了茶,自觉收着杯子行礼出去了。

见她出门,宁鸾回头看向瓶中鲜嫩的花朵。手上稍一用力,那浅红的荷花瓣儿便松泛落下来,被揉捏着浸出了绯红的汁子。

残留的花茎被拧成一团深红,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显露出如鸽血一般的死寂。

以宁鸾对程慎之的了解,虽知道他并非坊市传言那般,是轻易动情之人。但宁鸾心里早有疑虑,并随着这两年的出征只增不减。

程慎之刚被派往南部那一年,每隔半月,宁鸾都能收到从战场传来的加急书信。

前几页是中规中矩的两方战况,自新婚之夜程慎之就知道,宁鸾并非安于宫室之人。

后几页则情意绵绵。有言道:

百战情藏一纸柔,剑光难掩字痕愁。

宁鸾捏着信纸,似乎都能想象出,千里之外的驻扎营中,程慎之谈完战事,收拾心绪,隐晦又含情地写下一封封饱含牵挂的家书。

可又有声音告诉她,这都是程慎之的逢场作戏,掩人耳目。

幼时,程慎之还居住宫中。他冷漠淡然地告诉找他玩耍的宁鸾,他平时最厌烦这样聒噪的女子,既不懂事,也不得体,浑身大小姐的矜持傲慢,必不懂得他在宫中生存的艰辛。

宁鸾还记得,说这话的程慎之,嘴唇崩成一条直线,吐出的话语如卷着冰霜,隔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他书信上的温馨小意,便是掩盖两人婚后关系不佳的利器。

更直接的证明是,随着时间推移,战事吃紧,书信从起初的半月一封,到三月一封,再到一年半载也难收到一封。

三年战事,打哑了蜀西与异族之间的战意,也更分隔了程慎之与宁鸾的情意。

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当朝丞相之女宁鸾,本应是年少青涩,情投意合。却在浩荡皇恩下,成为了上级博弈的牺牲品。

朝中局势阴晴变化不定。

作为替死鬼领命上阵的落魄世子,胜仗归来,颇得民心,功高震主。

身份敏感的宁鸾,位高权重的门第,既带来重视,也带来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

年少时仅剩的纯真感情,或许早如手中碾碎的绯红花瓣,在悄无声息中散成一片荒芜。

……

……

宁鸾将揉碎的花瓣抚到一旁,重新拿起账本,强行定神。入眼的是府中项项流水,心思却还是忍不住随风,跟着抚走的抹落红,飘出院墙、奔向远方了。

——

遥想当年,也是快到端午的时节,宫中设宴,安排皇亲贵族、朝中重臣携其家眷,共度佳节。

那时的宁鸾十来岁的年纪,长得一团粉雪,娇憨中显出几分聪慧伶俐。

同龄的公主女眷们与她私交甚笃,关系颇佳。皇子们也爱逗这个爱撒欢儿的丞相之女,总带着糖糕,或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哄着她。

宁丞相经营颇深,眼见宁鸾得了贵人欢喜,自然不肯错过这个联络人脉的好机会,有机会就带着她进宫。

这次端午,宫中设宴在太清池边。

朝臣们贺过两轮,又安排专人念过祝辞,宫人们排着队,按规制往太清池里放入“火龙船”和莲花灯。

火龙船以细竹片为骨,外糊精心剪裁过的彩纸。两边龙翼装饰各色纱绢,几段龙身蜿蜒相接。整个船身一人多高,在碧水清波中煞是好看。

首领太监手持长柄火把,在几人护送下小心点燃火龙船,只见一道火光从船尾直蹿到船头,池面上顿时流光溢彩,映照水面一片彩光荡漾。

一边观赏着,另一边训练有素的宫婢们,呈上驱蚊避虫的雄黄酒,将宴会气氛推向**。

看过了热闹,吃完了清凉的糖渍桃片冰酪,宁鸾借着宴会的觥筹交错,混进相谈的夫人女眷中,又在众人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御花园。

一路躲避着忙碌的宫人,宁鸾蹲进牡丹花丛,与蝴蝶蜻蜓打闹一番。

正是不亦乐乎时,宁鸾恍惚听见墙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提起碍事的裙角,爬上墙边假山凹凸不平的石面,她屏住呼吸,探头向墙外望去——

几个锦袍公子围聚在一起,步步将一人围堵至墙角。

那人虽也身着参加宫宴最基本的蓝色制式宫装,但细看还是与皇子们的袍服有所不同:领口没有金线缝制的云纹浮雕,腰间也失了与玉珏配套的长丝绦,显得空落落的。

不仅如此,那蓝衣人锦服上还沾着几处莫名的灰尘,肩侧更有墨迹晕染开来,明显是被人故意泼洒的。

小宁鸾看向人多的一边,稍加辨认,众人为首那位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子,正是刚刚还在宴席上颂念祝辞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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