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旗洲已入了丰收之际。
粮草充足,行军打仗便就不约束,这大军北上,一举都快打到边界了。
神虎军营帐。
“他妈了个巴子,又让齐格哈那跑了”武胜男甩开营帐就往里走,摘了裘皮帽子,脸上全是冻红的血丝。
完颜·齐格哈那,南部副统领,是完颜·阿若齐吉的胞弟。
墨卿予看着战局布图和沙盘,伸手将一枚红旗拔掉。
“收到阿若齐吉那边的情报了吗”武胜男接过部下递来的水袋,两三口就喝了个精光,随后抬起袖子一擦,也顾不得个什么体统仪态。
“派出的人被拔除了”墨卿予拾起红旗放置一旁,又转身将一封信件,从匣子里取出递到武胜男身前“总督府前些日子送来的加急信。”
胜男亲启,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武胜男认出是武文政的字“大帅亲自写的。”
信件被武胜男拆开:
是武文政的字。
“荣儿病重,速归。”
旗洲总督府。
近日武家长子武十一回府,引来了不少探风之人,毕竟此人自十岁起,就被燕川帝接入国都,而后常年软禁于国都。
此次归家,众说云云难免不猜测,是总督府出了何事。
一侧传来轮椅声。
“公子”路过的丫鬟本还在说笑,一见武十一,以为是哪府的公子哥儿,便立马恭敬请安道。
丫鬟们见大公子走远方才敢起身,互相嘀咕着。
“那位是谁家的公子啊?”其中一丫鬟,忍不住多望了武十一两眼。
“宫里的使者亲自护送,应当是宫里的贵人吧”另一位丫鬟,见推轮椅的是位太监,不免有些好奇。
“嘘,小声些,听说这些阉人耳聪目明的很”最后一位丫鬟,轻声捂嘴说道。
轮椅被推到了一处角落,那太监一转神色,见四下无人,才从诺大的袖口中,掏出一绿莹莹的陶瓷小瓶。
“质子殿下,您该用药了”太监日复一日早已熟练给药,只需轻轻一晃,数十颗黄豆粒大小的药粒,便滚落至手心,扫了一眼对了数量,方才递给武十一。
武十一接过药便一同服下,面上连一丝迟疑之色都未成显露,片刻后他缓了缓才道“有劳公公,送我去母亲院内。”
四位公子中,除了三公子云游在外未得消息,其余三位公子皆都回了府。
武十一刚被推进屋内,就见老二武如山,同老四武林志跪在榻旁,似乎唐荣正在嘱托什么。
他二人听闻轮椅声,皆同时回头望去,武林志一时还未认出自家大哥,脸上漏出的多为疑惑之色。
而老二武如山则是怔住后满眼心疼,和转瞬而逝的隐忍。
那太监将武十一推送至榻旁,向着唐荣略施一礼,而后小动作拍了武十一的肩背,方才退去。
“我的孩儿”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融汇了唐荣万般牵挂。
“可还回去”唐荣拉住武十一的手,可那手冰冷刺骨不像活人,刚一触碰时唐荣明显被吓了一颤。
“不回了”武十一将母亲的手放回被褥,他望着母亲如今的病容,心都沉到了谷底。
唐荣强忍着但还是发出了一丝哭腔,她本就病的重,这么一牵连又开始咳嗽不停。
“母亲”武如山、武林志。
“将军小心”屋外突然传来丫鬟的惊呼。
武胜男刚跑到门口,就听见她二哥四哥这么一喊,吓得浑身冒出冷汗,直接腿一软摔台阶上了。
“阿娘,阿娘”武胜男来不及多想,怆惶起身后,推门撩起门帘就跑进房内。
唐荣抬手示意,表示自己无碍。
“无妨”唐荣刚想说什么,看见跑进来的武胜男,又着急的咳嗽起来,咳了片刻缓了缓方才又道“胜男上前,我有话同你讲。”
武胜男点了点头,走近些后刹那间认出了坐在轮椅上的武十一“兄长,兄长你怎么。”
“囡囡,先陪母亲吧,晚些我会去找你”武十一拍了拍武胜男的胳膊。
囡囡是武胜男儿时的小名。
待他三人离去,武胜男便搬了个圆凳子,红着眼眸坐在床榻边上,静静望着唐荣。
不过片刻屋内寂静无比,二人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大夫说,我最多还能坚持三个月”唐荣率先开口道。
“不会的阿娘,我会请国都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还有法子的”武胜男闻言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开口否决道。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的”唐荣伸手擦了擦武胜男留下的泪珠“我叫你留下,是有些事儿要同你说明白。”
涌现回忆。
十八年前
唐府千金唐倩十六岁诞辰那日,于洛洲办了一场马球会,场面虽不算奢靡,但也邀请了皇族亲眷。
记得那日万里晴空…
唐荣很早就起了,因倩儿贪睡,唐府大夫人又不主事儿,必须在贵胄们到来前把所有事都办妥。
“倩儿的骑马装可备好了,要桃粉色的那套”唐荣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许是觉得眉毛有些画浅了,又拿起螺黛画了两笔。
“绣娘们昨日赶工备好,已送去二小姐那了”徐姑姑(徐嬷嬷年轻时)站在唐荣身后,正为其梳发。
马球场上。
意气风发的公子们,已经开始切磋一二了,各府的主母也在坐位上闲聊着,这时一袭粉衣的唐倩,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阿姐”唐倩欢脱的上前抱住唐荣。
“这衣服穿着可合身,让我瞧瞧”唐荣将其上下打量个遍。
“合身,多好看啊”唐倩看了看两边被卷起的刺绣图案,笑的好开心“阿姐,我看武公子也在场上,你不同我一起吗。”
“今日各府的当家主母皆在,阿姐不能陪你,但今日是你诞辰,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唐荣给唐倩整理着衣衫“听见没。”
“知道啦阿姐”唐倩抻着长音,下一瞬见到自己的马儿被牵来,便马上跑了过去。
后来……
马蹄嘶鸣,唐荣跑过去时已经晚了。
“阿姐…别哭”唐倩本想哄一哄唐荣,可再也没了力气。
回忆到此结束。
病榻前
不知过了多久。
徐嬷嬷推开房门,匆匆走到榻前,将刚煮好的药递予武胜男。
武胜男恍然接过后,下意识抬手搅动着碗里的药,那药汤煮的老,滚滚白雾飘过,闻着便苦,母亲不喜苦涩,她始终记得。
太苦了。
闻着都太苦了。
武胜男低下头,似做错事的孩童。
“我这一代的恩怨,自不会强加到你这身上,况且你是护我燕川边疆的英雄,是我的骄傲,而我是个罪人。”
“我已经害你没了娘,又怎会去害你”唐荣已瘦的脱像,早已没了早年前当家主母的威严。
没了武胜男记忆中害怕的模样,仿佛此时的这位妇人,就像是她那苍苍暮年,垂垂老矣的母亲。
“您还恨她吗”武胜男听完这个很长的故事,将汤匙慢慢移到嘴边吹了吹,稍加思索后方才敢问道。
“恨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细细想来,自然是该放下了,可我若真放下了,我那妹妹,又有谁给她做主呢。”
“倩倩的马术虽差,但倘若不是她当年害倩倩落马,倩倩本该长命百岁,嫁一郎君,生儿育女,可倩倩却因她想出风头,用些龌龊手段,害倩倩死于马蹄之下。”
“倩倩就死在我的面前,那时她方才十六岁,我怎能不恨”唐荣抬起眼眸,看了看眼前,这个模样和那女子有八分像的孩子,仿佛诉说出的话,都像是对着那人。
“孩儿喂母亲喝药”武胜男一勺一勺的将药喂给唐荣,常年在战场厮杀的她,竟对这些小事有些生疏拘谨,生怕汤药洒了或是烫着唐荣。
旧事提起,怎会不伤情分,唐荣喝了药,气也泻了一半,只见她垂下了眼眸“边关战事紧,照顾好自己,母亲乏了该歇息了。”
武胜男闻言起身,犹豫片刻,将药碗放到一旁,而后从怀中掏出两颗用桑皮纸包裹的饴糖,将它们放到唐荣的手心里,方才行礼退了出去。
唐荣摊开手心,望了许久。
边关战事吃紧,武胜男只能在总督府留住一晚,刚回到院子,便看见等候多时的大哥武十一了。
落日时分。
武胜男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上前问道“兄长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做错了事,受了仗刑”武十一说自己推着轮椅往里屋行去“还不过来推兄长一把。”
就算十几板子打下来,又怎么会轻易就断了双腿。
武胜男看着武十一淡然一笑,仿佛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
武胜男早些年刚入军营时,也经常做错事,会被武文政责罚,挨板子、轮鞭子、或是跑上个二三十圈都是常事儿,可若要被硬生生打断双腿。
一进了屋内,光线略显暗淡,武胜男便把灯展点亮了大半。
火花在灯芯上一跃一跃的,活泼极了,偶尔还会听见灯油“滋滋”的响声。
“不要怨母亲”武十一率先开口道“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儿时病了,她跑去寻你,摔倒了都不晓得疼。”
“竟还有这事”武胜男小声道。
“记得那时我还未去国都,你才多大,八岁?”武十一望向武胜男,光影映在她脸上,闪烁不断“老四和你抢纸鸢,抢不过你便去告状,阿娘偏偏向着你,气的他哇哇大哭,嗓子都哭哑了。”
武胜男闻言一笑,显然也想起了儿时,那模糊不清的事。
“所以不要怨她”武十一手指下意识敲了敲桌子,随后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信封。
武胜男接过厚厚的信封,看着上面的字后,面色瞬间惨白,噌的起身颤声道“兄长。”
只见信封上写着四个大字:十一绝笔。
“太医说,最迟便也就在重阳节前后了”武十一讪讪然道,似乎看淡生死不足为惧“我于国都这么多年,早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这封信现在看或以后再看,都随你。”
“怎么会这样”武胜男闻言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立刻伸手抓住武十一的手腕,好凉好凉,就仿佛冰窟一般无二。
“是毒”武胜男为了确认猜想,她将武十一的袖子往上一拽。
映入眼眸的,皆是早已成疤的针眼,只见密密麻麻的青紫色,就连血管都已经映成墨色。
“国都水深,如鱼入腹”武十一隔着夕阳余晖,望向院子里的杏树。
似想起儿时,其带着弟弟妹妹们,玩闹时的场景“今年,若不是镇国公世子回都,他们又怎能,轻易放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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