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味。皮革味。

场馆内的空气弥漫着宋赢熟悉的气味，和他曾经每次训练、每场比赛准备时闻到的味道一样。

……还有那股似有若无的棉花与皂香混合的清淡香气。

宋赢默默穿戴好装备，调整着面罩的位置。透过金属网格望去，黄曜光的身影被分割成了细碎的小片，显得模糊而遥远。可他身上清浅的香气却如此鲜明，和赛场上的这个人一样，叫人永远无法忽视。

眼前的身影逐渐和记忆里的死对头重叠，他们未完的比赛在此刻又被按下开关。

想继续击剑，就要击败黄曜光。

这是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比赛。

过快的心跳甚至让他有些轻微目眩，宋赢抓紧剑柄，掌心冒汗。他闭上眼，深深呼吸，耳边只听得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别紧张嘛，玩玩而已。”

剑道对面的黄曜光瞥来一眼。他倒丝毫没有即将对决的紧绷感，还在慢悠悠检查手里的剑条。见宋赢望过来，他信手挥了挥剑，分不清是挑衅示威，还是赛前问好。

宋赢低声道：“开始？”

“咱们按正式比赛的规矩来，三局十五分。电子裁判器计时，哨声响起就开始。”黄曜光依旧是懒洋洋的，肢体放松，脊背笔直，如猛兽蛰伏。

这时候他看起来越是全无防备，哨响时攻击越是猛烈。

等等，哨声？

宋赢一怔，这里没有别人，哪来的哨声？

“哔——”

尖锐的嗡鸣声乍然爆开，几乎是在哨响的同时，黄曜光的剑芒已经冲到宋赢眼前！

抢攻！最经典的抢攻。

不是宋旭文那样中规中矩的弓步前刺，而是迅如雷电般的突进。宋赢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反手一剑，金属条相撞，重重一响。

“喀、喀、喀”，眨眼间又是数剑，剑条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银光交错，红绿色光芒同时亮起！

黄曜光击中了宋赢的左肩，宋赢回击在他的膝盖上。

不必开口，两人各自收剑，站回原位。

哨声又起，剑光交织。

重剑比赛共三局，每局只有三分钟。如果有人率先得到15分，那甚至不必打满三局。按重剑比赛的一贯风格，对决应当走稳，逐步分析出对手的剑路，等待时机，而不是急着争分。

可黄曜光偏偏不按常理出牌。他的进攻分外嚣张霸道，一时竟牢牢把控住主动权，宋赢只能被动防御。他后退半步，试图拉开距离，黄曜光步步紧逼，剑尖如毒蛇吐信，始终如影随形。

“嚓！”宋赢一时失误，黄曜光的剑尖从他右臂上擦过，绿灯又亮！

这在击剑比赛中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相持阶段分外短暂，没人试探、没人防备，两人都在打进攻。空荡荡的场馆中，剑条撞击的清脆响声密集如落雨，间或有彩灯亮起，代表一人得分，两人便默契分开，各回原位。

哨声一响，又是连绵急雨。

——三比四。

第一局打完，最终比分是三比四。两次双灯。宋赢以一分之差落后。

宋赢退回剑道一端，摘下护面，席地而坐，低声喘息。他持剑的左手因为出汗而格外滑腻，愈发用力地抓紧剑柄。湿漉漉的额发垂在眼前，有些挡视线。他用力地将刘海拨到脑后，看向剑道那头的黄曜光。

那家伙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正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护手盘。他发梢同样被汗打湿，面色却一如往常，甚至还有闲心哼着小调，真是一派从容风度。

打不过。

宋赢咬着牙，抹掉下颌上摇摇欲坠的一滴汗，眉头拧起。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三分钟的交手已经足够让宋赢摸清两人之间的差距。这具身体的基础素质虽然不错，但训练不够，许多攻击做不到位。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他跟现在的黄曜光确实有差距。

……应该说差距有点大。

只是第一局就消耗了他的大半体力，再这样打对峙，他绝对扛不住。

不能继续了。硬碰硬打不过。

他朝黄曜光又看去一眼，视线再转回自己膝上长剑。金属条映着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灯光，有些刺眼，却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宋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骨碌碌——”

一阵轻微的，类似于塑料瓶滚动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场馆中响起，听方向是从黄曜光那来，最后停在他脚边不远处。

宋赢一低头，一瓶运动饮料就躺在他脚旁，再抬眼，正好跟黄曜光对上视线。

黄曜光正小口小口抿着饮品补充水分，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轻微滚动。注意到宋赢望过来的目光，他举起饮料瓶晃晃，无声地比了个口型：“请——你——”

颇阳光的一张笑脸，笑得一肚子坏水都快从眼睛里漫出来了，又嚣张又得瑟。宋赢面无表情移开眼，抄起饮料抿了一口，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已经有了决断。

电子裁判器的一分钟倒计时走向尽头，发出了轻微的嗡鸣。两人重新起身，站回起始线。

剑锋相对。

视线相对。

“哔！”

哨声一响，剑光一闪！

黄曜光又想故技重施，宋赢却早已有所准备。他后退半步，佯装撤退。在黄曜光欺身而上的刹那，宋赢忽地出手。

他左手持剑，剑条压着袭来的剑尖往下。黄曜光剑势一偏，想也不想，反手上挑。

——正中宋赢下怀。

宋赢借他挑剑的力道，轻飘飘一扬剑尖，直冲他胸腹刺去。黄曜光挥剑去挡，那点寒光却像响尾蛇的尾尖在空中轻盈一甩，绕开阻隔的剑条，猛然往他左肩一刺！

——压剑转移刺接交叉转移刺，第一次攻击是假动作！

剑光倾斜的刹那，黄曜光瞳孔微缩。他反应极快，见势不妙迅速侧身避让，奈何距离实在太近，剑尖还是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他的肩膀。

红灯乍亮，分数终于被宋赢追回四比四平。

果然不出所料。

湿气扑在黄曜光的面罩上，凝结成细小的汗滴。在加速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里，他忽然听见自己难以抑制的轻笑声：“有意思。”

有意思。这来势汹汹的一剑简直是他梦中的一剑，时机掐得极准，对他的了解简直到了骨子里。

如果没有交过手，宋赢绝不可能打出这么精准的突袭。

黄曜光歪歪头，唇角带笑。笑声既像赞赏，又像挑衅。

宋赢一贯看不惯他装模作样，干脆翻了个白眼，理都懒得理。他重新站回起始线，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着呼吸。

黄曜光果然还是那个毛病，身体反应永远比脑子快。每次在长时间相持里占据上风后，他总会下意识乘胜追击，防备不像开始那么严密。这时候晃他两次，往往容易得分。

他曾经就靠这点破绽击败了黄曜光，拿到了头号种子选手的资格。

可这对现在的宋赢而言，远远不够。

哨声再响。

吃了一次亏，黄曜光也不再咄咄逼人。他站在剑道中央，肩膀微沉，剑尖稳稳。那双眼隔着重重金属网格望过来，宋赢看不见却猜得到，他面罩下现在应该又是那张玩世不恭的轻佻笑脸。

比赛节奏终于慢了下来。

试探。两人都僵持着开始试探。

击剑号称格斗中的芭蕾，此刻两人一进一退，应着剑尖相撞的清脆节拍，倒真像是在跳一场无声的芭蕾。

在细碎的脚步声中，距离逐渐压缩到极限，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两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声音一大，对手就要看穿自己的破绽了。

——喀！

剑影掠出，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就像敲在两人神经上。他们竟又选在了同一时刻出手，剑尖重重相撞！

黄曜光攻势不减，宋赢滴水不漏。方才的静默只是为了这片刻的爆发蓄势，银光迅疾如电，密集如雨，劈头盖脸向人打来。

绿光。

红光。

绿光。

红绿色光芒在电子裁判器上交错亮起，一分一分逐渐上涨。

随着体力的消耗，宋赢手中剑条的重量逐渐鲜明起来。他的呼吸愈发沉重，汗水从额角沁出，浸湿了眼睫。酸涩感几乎让他睁不开眼，手臂也因为乏力而微微颤抖，连着剑尖都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他的体力已经快要接近极限了，可黄曜光的攻势却依旧凌厉，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人，速度分毫未减。

倒计时三十秒，宋赢又中一剑，比分被拉到五比七。

眼前发黑，喘不上气，左手因为死死握剑而指尖发木，使不上力气。

恍然间，宋赢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那场噩梦里，绿灯一次又一次亮起，而他毫无还手之力。

等了这么久的对决，难道就要这么输掉吗？

倒计时二十秒。

宋赢站定，微微屈膝，重心下沉，剑尖扬起。他紧绷地像一张拉满的弓，手中长剑则是他的羽箭。黄曜光都被这一瞬间的气势所震慑，终于收起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笑容。

哨响，屏息。对峙，剑出。

寒光似电。

剑条撞击，一阵乱响。黄曜光在急攻下接连后退，一路退到警告线附近。宋赢攻不进，黄曜光退不了，两人就此僵持。

倒计时十秒。

宋赢呼吸急促，心跳如雷。

最后十秒，他只有一剑的机会！

他躬身突进，剑尖前递，寒芒带起寒风直刺黄曜光胸腹。黄曜光将剑身一横，拨开这击，翻手就将剑尖往宋赢肩头甩去——

五秒。

宋赢侧身一扭，黄曜光剑尖落空。

三秒。

宋赢手中剑条几乎化作一道白影，直直奔向黄曜光的左肩，黄曜光收剑回防，那道剑光却在空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转角，往下一撇，刺中了黄曜光的胸腹！

——而黄曜光的剑尖，也在这时刺中了宋赢的左臂。

倒计时归零。

宋赢再也握不住剑，“叮啷”一声，剑条落地。方才拼命稳住的呼吸节奏彻底乱了拍，他急促地吸气，心脏狂跳，手臂难以自控地微微发着抖。

是双灯吗？两分之差不算太大，但他现在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持他打完第三局，结局估计还是输。

但起码这一剑，他为了迎战黄曜光，苦心构思的这一剑，他用在奥运赛场上的这一剑，千万不能输啊！

场馆一片寂静。黄曜光动也没动。

宋赢深呼吸半晌，终于有力气抬头，望向了身侧的电子裁判器。

比分是——

六比七。

黄曜光最后还是慢了半拍。刚刚，只有红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