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年末。
像往常一样,周玉琮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就去放置枪械装备。
走了几步,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她当即定在原地,待天旋地转的感觉转为只剩下剧烈头疼之后,才继续往枪械存放处走。
来南峰集训这两个月以来,已经数次出现这种情况,可是训练照旧。
两个月之后就是射击世界锦标赛了,她心里很不踏实,这次集训她的状态非常不好。
头疼得想撞墙。不想吃饭,不想洗澡,她只想赶紧回到宿舍小床上昏睡过去。睡着了,就感觉不出疼了。
然而腿又不听使唤,太沉了,每迈一步都在花费气力。终于捱着熬着挺到宿舍,连外套都没脱她就倒在了床上。
手机铃声特别不识趣地在这个时候响起。
挣扎了几秒,她眯瞪着眼把手机抓出来。
看到号码,她彻底睁开眼。
像一个荒漠中口渴难耐的人,意外得到一捧甘泉水,但也只有这一捧,所以一缕酸涩又爬上心头。
按下接听键,她闭上眼,“钟毓。”
电话那头没有立即回应,也没有杂音,很安静。就在她以为对方是不小心拨错电话的时候,那边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你在哪儿呢?”
“我在南峰基地的宿舍呢。”
“哦~我怎么听着,你是要睡啊还是刚起啊?”
“要睡。”
“这个时间睡觉?”
“头疼,你快点过来把我的头取走吧,让我解脱。”周玉琮显得很疲惫,甚至沧桑。
“哎哟,你的头太重,我可搬不动。”宁钟毓忽然想起她们被关在地下室时,她枕着自己的腿睡了几个小时,之后她说:“人儿不大,头倒不轻”。
见周玉琮没了动静,她问:“你最近身体不好?”
“颈椎病引起的头疼。干我们这行,没有颈椎正常的。”
“队医怎么说?”
“要么就是对身体大修理一顿,要么就是休养一阵,没什么好办法,开了点药。”
“不能休息几天试试吗?”
周玉琮断然否决:“不行,快世锦赛了,我休不起。”
“我知道你们那里讲究轻伤不下火线,谈的是克服伤病克服困难。不过,不是还有句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吗?”
“这次集训状态很差,得把对的感觉找回来,射击感觉这东西,靠养好身体和心情之后等来是不靠谱的,还是靠练才踏实。就跟搞艺术创作的人说要灵感一样,有老天爷眷顾、灵感乍现的时候,但是如果想高产,不是一个作品之后就泯然众人,就要勤奋了,灵感也可以是一直创作下去激发出来的。”
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周玉琮好像精神头反而唤回来一些,“舒服日子谁都愿意过,这次发病之后休息了,下次说不定还想要休息,有这种依赖性就离废掉不远了。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宁钟毓一声叹息,“明白了,你是在跟自己较劲,你这种状态就算休息也不安心,你会觉得你输给了自己。”
“没错,就是要跟自己较劲,把自己都一点情面都不留地赢了,才能赢别人。”
“你教练什么想法?”
“教练尊重我的想法,我想练他就不阻止。其实这项目练到我们这个程度,教练给的帮助就很有限了。自己要不停思考,太耗神了。训练耗神,比赛耗神,回宿舍,也要耗神总结。我都怀疑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心神俱碎死在射击场。”
这种话周玉琮对父母讲不出口,他们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更揪心。越是一个环境下的队友,最内心的话越难讲。不能跟老队员说,哪个国家队的运动员不是苦过来的,人家还没她成绩好呢,她在那矫情什么。不能跟小队员讲,她是队里的旗帜,是榜样,她只需要展现最强大的模样。
至于费月明,她一定最懂也最能体会最被触动心弦,只是以她的性格,最后说不定会演变成费月明抱着她痛哭。
反而宁钟毓这种另一个世界的人,说了就说了,没什么。更重要的,她已经隐隐感知自己对于宁钟毓,有难得的倾诉欲。
“真让你死在赛场你愿意吗?”宁钟毓思考的模式是,出现问题就面对它,先想解决办法,再来就是预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能不能承受,想不想及时止损。
“不愿意,但我接受。种了因怎么能不接受果呢。”
宁钟毓一时说不出话,以她的理解,周玉琮对射击的偏执和炽热已然有动人的浪漫了——殉道者。
周玉琮却微微一笑,“你怎么没说‘别胡说,怎么会死在赛场上’这种话?那不是一般人这样对话的应答吗?”
“你又不是巫师预言家,又不是说了就会死。你也知道那样在赛场死掉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你说的就是一种噬骨的孤独和耗尽心神之后的感受和感觉。我又不厌烦听你表达,所以干嘛要犯矫情拦你这话。”
“嗯,说了话之后反而精神点了。看来毛病都是闲出来的,所以明天得继续训练。”
“元旦也一点假都不放吗?”
“又不是周日,照常训练。”
周玉琮这才问起:“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忽然想起来你跟我说过明年初有大赛,我看这都到年尾了,就问问你情况。”
“你元旦有什么安排?”
“公司年会,然后休两天假。一会儿跟安华去参加个晚宴。”
周玉琮勉强笑着说:“对她说,我向她致以新年最诚挚的问候。”
“你怎么自己不问候?”
“转达,更真心。”
“胡说八道”。
宁钟毓察觉出她又累了,已经在强撑清醒讲话,于是主动结束了通话。
周玉琮放下电话,挣扎起身,脱掉外套,又一头扎在床上。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也说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昏昏沉沉的。
房门被轻轻叩响,“是我。”费月明显得有点焦急。
周玉琮气若游丝,“进。”她也不晓得门外的人能不能听到。
门外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刷门卡的“刺啦”声响起。周玉琮的宿舍有两张门卡,其中一张给了费月明。
她快走两步到床边,见周玉琮眼也不睁,面色苍白。
她摸了一下周玉琮的额头,体温正常,然后柔声说:“又头疼?”一点也不见平时跟周玉琮能怼则怼,能损就绝不放过的恶形恶状。
“嗯。你怎么还不走?”元旦前后这两天,队里允许队员亲属来探望,明天按时归队就可以。费月明新婚的丈夫来南峰了。
“本来要走了,碰见小队员,跟我说看你状态不好,她们没敢上前问。我过来看看。要不我去叫队医吧?”
“不叫了,队医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让我清静一会儿说不定好得还快点。”
“我先给你打点饭去,你喝点粥吧。”
“我吃不动。你走吧,别让老公等太久。”周玉琮还是不想睁眼。
“实在不想吃就不吃,我把饭给你打回来,万一你想吃的时候也有东西。”费月明不等周玉琮又拒绝就去食堂。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射击队本届唯有的两位奥运冠军,在外面大部分风头和关注都被周玉琮占据,费月明却没有一刻一秒一瞬心生嫉妒或不平。
有院里的人以为她们肯定互相看不顺眼,所以在她面前也没了顾忌,直接称周玉琮为“AI”。费月明早就知道她这个外号,他们的意思是觉得周玉琮把自己活得像机器,少了人味儿。可是周玉琮就是周玉琮,是活生生的人。所以她当场撂脸子,彪悍维护周玉琮,后来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开周玉琮的玩笑。
从进国家队到现在,都是周玉琮与她一起度过。四年多以前落选奥运名单时,是周玉琮在她身边,无言真心陪伴;遇到瓶颈时,是周玉琮鼓励她相信她,毫无保留跟她分享经验感悟;在拿到奥运冠军时,是周玉琮红着眼眶安静等着人群散开,最后给了她一个最结实的拥抱。
她知道周玉琮对射击有多么努力投入和热爱,但有时还是会羡慕她,她的天赋和心性,就注定她是这个项目的天选。可是看她这次奥运结束后回国家队的状态,费月明也预感不好。
选了她平时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和清炒油麦菜,再拿两盒牛奶。费月明蹑手蹑脚进了她的宿舍。看样子她睡着了,把饭盒轻轻放在桌上,再把被子缓缓铺开在她身边,想着如果她冷了,翻身就能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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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晚宴现场,司仪妙语连珠风趣幽默,嘉宾热情捧场。
但有一桌的两位女士却并不融入,安华抿成“一”字型的嘴在无言宣示,她现在百无聊赖。
“周玉琮让我带她向你问好。”宁钟毓小声对她说。
嗯?不无聊了,安华眼睛闪亮,“哈?你俩联系很多?”
“不多,不是快新年了么,问候一下。”
“那她要是想跟我问好倒是自己跟我说啊!”
“嗯,我也这么跟她说的,不过她说转达显得心更诚。”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钟毓一下来了火气,“别挑三拣四的!人家今天那么难受还能惦记你,不错了。”全然忘了她自己也说周玉琮“胡说八道”。
运动员身体不好是在她常识范围内,但当她真的听到周玉琮那样被折磨得砍掉了半条命的沉郁声音,她的情绪像被水草揪住一样,虽然能挣开,但还是下沉了几瞬。听周玉琮被这么一吐槽,她自然而然为她辩护。
安华觉得她的气性很好笑,八卦的火苗又在蹭蹭往上蹿,她笑吟吟地看着宁钟毓的眼睛,“你急什么啊?连说一句都不行了?”
宁钟毓回答:“她头疼。”
不正面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安华兴味十足,“她是觉得跟你说话头疼?”
“我现在只觉得跟你说话头疼。你以后能不能少接点冒着粉红泡泡的浪漫爱情电影?别老把周玉琮和我往那里代入。你也拍点深刻深沉的作品。”
安华撇撇嘴,“没办法,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宁钟毓看了眼时间,十点二十。拿起手机,打出两行字:“觉得好些了吗?你对安华的问候已转达。”
直到她回家睡觉,也没有回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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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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