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康十五年七月,赤城山山门处挂着一告示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今日不宜登山。”
居民们不以为意,恰逢十五,想必是飞云宗又在山腰寺观例行季会,只是在心里纳闷,怎么这原该在六月召开的会议挪到了七月?不过以前也偶有发生,无甚惊怪。
平凡的七月与往时无异,避水镇作为东海与中都的交通要道,西来东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彼时还是海晏河清,又有飞云宗镇守此地,就算人多眼杂,也无人敢犯事。
黑云压山,天色说变就变;雨横风狂,瓢泼大雨说来就来。这在夏天也无足奇怪,行人们早早回了客栈,镇民们把房门一关,哪管天际风驰电掣,一觉醒来,不又是云销雨霁?
每日上山进香的居民率先发觉不对,这山门处的告示牌往时无论晴天雨天雷暴冰雹,飞云宗弟子定是在丑时前就把它撤了,而现在卯时将过,怎么这被雨浸了一夜的木牌还湿哒哒地立在这。
有胆大的伸手往山门一探,“嗐!”,赤城山怎么张开了一层结界,把人都阻拦在外。
山门前候着的居民这下都有些慌张了,准备去找驻守的使节问个清楚。
还是有人率先发现登山道上有声响,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孩摸爬滚打地从落叶丛中跑了下来,童声尖利,见到人群便大叫着:“死了...玄色大虫.....满天都是——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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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康十六年秋九月,寒暖交替时节,连日疾风骤雨,从十五开始刮了三日未停,避水镇大小客栈挤满西来东往的行人,向时住三日的价格,现今只住得起一日。或有商人朝掌柜的抱怨,那店老板拍桌子就是一句:“我一年就赚这么几天钱,飞云宗的来了也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今日好不容易骤雨稍歇,天光可见。
厅内茶室,那说书的在堂上扇子一挥,醒木一拍,顿时流下三行涕泪,直直垂挂在髭须末梢,嗓音颤抖:
“——皇天呀!这世上哪还有飞云宗。”
说罢,毛巾往尖脸上一抹,比变脸还快,立马恢复向时神采熠熠的模样:
“刚说到,自那运烛公子辞了飞云宗,不过三月宗门上下被恶龙屠了个干净,血流成河,黑气绕峰,经日未散。那几日在赤江下游的浣衣女,把白衣浸入江水,再捞上来——”他将右掌往前一推,上面不知何时抹上朱砂,微微颤抖:“都是血红一片啊!”
“大周最后一个仙宗,就这么......薨了!”
堂下茶客大骇,痛心疾首重复着:“真是妖孽啊!”
赵锦知不屑,小声道:“还以为能说出个什么东西来。”
她坐在最后一排,左边立着贴身侍卫,右边候着侍奉嬷嬷,茶客们见她身着华服,侍卫刀剑上又绘有纹样,想必来路非同小可,纷纷挤在前头,生怕招惹是非。
只有一对男女在她旁桌坐下,女生看起来年岁与她相仿,约莫20出头,身着蓝衣,肌肤莹白,原该是柔和的侧脸线条,却因瘦削而平添力量感,下颌如刃,只有挺翘的鼻头小巧圆溜,显出少女娇柔。
似乎是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女生朝她投来一瞥,赵锦知原本也在暗中打量她,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凑到一起。
怎么那么眼熟呢?赵锦知心想。
少女眼眸亮黑,眯眼时眼尾微微上挑,日光流溢,有如流水波光,又似剑刃锋芒。
赵锦知没好气移开眼,也懒得去思考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她比较在乎女生对面的那位。
男子身着墨蓝色直裰,外罩绣有月季纹的圆立领坎肩,一枚鎏金錾花扣挂在锁骨处,然而男子身上丝毫未显出文人墨客固有的斯文隽秀,宽肩窄腰的躯干撑起这一席低调考究的士大夫装束,衣袖随喝茶动作滑落时露出的小臂肌肉绷实,筋脉曲张,可知男子饱经风霜历练,绝非常年窝在书砚前的病弱秀才。
更绝的是,男子面如平湖,眸如深潭,高马尾垂在脑后,腰背劲直。如山巅孤松,擢拔独立;如玄潭幽影,静水流深。
只消他眼锋一扫,赵锦知的兴致便被勾起。
说书人还在台上说着旧事:“自飞云宗被屠后,无人敢登赤城山。诸君且看——”他指向窗外,坐客莫不引颈眺望那将赤江一分为二,拔地而起的高山。
山高不见峰,却见满山坡红枫,日光熠熠,秋雨纷扬,原该是绝佳盛景,却在说书人的故事中成了空前绝后的冶艳悼礼:
“——比往年早两个月,这枫树全红了!飞云宗上下满门被屠,又再无仙家以菩提莲华涤尽业力,以灵光火树指引往生,满山怨魂,上不可登仙,下不可跨江入世,仇恨入髓,故滋养出这满山猩红!”
堂内众人噤声,似有人潸然泪下,抽泣声可闻。
赵锦知状若未觉,只在想如何博得旁桌男子青睐。
她乃王室宗姬,现东海王兄的二女儿,可算是投到了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胎——既有享不尽的福,又不用过分遵规守矩,只要不成婚,和寻常女子一般谈几个对象,有几个床伴,只要不大张旗鼓,又有谁能管着她?
若是能与这般男子处上一段,看他为自己动情失神,那滋味可有多爽?看他也算个人才,腻味了把他往北海王军营一丢,给个位子,也不敢在外说三道四。
至于旁边那女的,虽然相貌亦是绝佳,可不知缘何神情憔悴,而赵锦知自觉己身长相怎么也算清新可人,加上这珠玉华裳装点,不得高出那女的几个档次?想到这里她不由坐直身体,暗暗白了女子一眼——看起来两人没成婚,感情也不甚亲密,她这般插足也不算背德。
那说书的用醒木在桌板上敲出“哐当”一声,忽又慷慨激昂道:
“话说这飞云宗岳上阳长老当年推辞了掌门一职,潜心修道,三个弟子各有各的出色,连夺三界仙门大比魁首,四大仙宗俱在时莫能与之争锋。大师兄戚秉砚乃千年难遇精纯剑灵根,天生无情无欲,剑艺独步天下;二师兄周运烛乃皇室宗亲,文韬武略,章采剑技莫不精通;而三师妹,灵根未发而七窍通透,故众法皆精,听闻其舞剑如画,令中都世子折腰,可惜她鲜少示人。”
赵锦知最听不得人吹嘘,不耐地啧了一声。
“据传,当初岳上阳携弟子下山,在避水镇遇一游侠,在道旁指着那运烛公子与师妹道‘二位弟子运剑施术已是三清通明,然体气涌动到底清浊难辨,只因人志太盛,虽有仙资而无仙缘,日后天下豪雄并起,惟余此二人争锋。’”
说书的摇头轻叹:
“不过......运烛公子辞别飞云宗后,三师妹被关入禁闭堂,后又有恶龙屠宗祸事,凶多吉少,也是可惜。而那大师兄,听闻曾有人在北野瀚海处见其行踪,想必是剑技菁纯得以保全己身,知天下祸乱将近,于无人处一心求剑。而运烛公子真乃当世君子,海内波涛暗涌,诸侯倾轧,惟其仍怀赤血丹心,一心匡扶大周。”
底下有人称道:“好!”“大周定不会亡!”
赵锦知心中嗤笑,各路诸侯皆知这周京皇室几斤几两。周运烛?任他有再多能耐,什么虚无缥缈的人志仙资,不过独木难支而已。
说书的话锋一转,右颊那又枯又皱的老皮拧出诡秘笑意:
“现今无人能登赤城山,也就无人可知是谁放出飞云宗镇压千年的黑龙。——有人说是大师兄欲与那黑龙一较高下。——有人说是运烛公子欲借机使周京皇室重新洗牌。——有人说是那封印历经千年早已松动。”
“——要我说,搞不好是那不见踪影的小师妹所为。”
......
最后,他挥开折扇,立在说书台正中,将自己凹出一个笔直如世外高人的站姿,声如洪钟:
“不论真相如何。自此,山中见龙,圣人绝笔,大周最后一个仙宗就此陨落。”
说书人走后,茶室恢复喧闹。隔壁桌男子率先起身,低沉嗓音一出又令赵锦知心花怒放:
“可以走了吗?”虽是询问句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女子情绪有些低落,未曾抬眼看他,托腮道:“不想那么早回房间,你先走吧。”
赵锦知心中暗喜,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她也跟着起身出门,堂而皇之带着身后侍从尾随男子。
酉阳酒楼费重金打造了风雨廊桥,连通茶室、客栈与别院。赵锦知越跟心中越喜,这男子随小径步入后山院落群,这里费用不菲,男子要么家境优渥,要么青年有为。越是身出朱门绣户,吃惯了山珍海味,越知道钱财权势的重要性,赵锦知觉得自己胜利在即。
曲径通幽,她左右张望,见再无闲杂人等,便快步上前欲与男子攀谈,谁知不过一个廊桥转角,几重花墙掩映下,男子折身后便再无踪迹,只剩两条空荡小径摆在她面前,雨打草叶空留滴答水声。
赵锦知可不会就此作罢。旁边恰有石亭水榭,不过在那打发片刻,和下人们玩了几把牌局,就等来了同行女子。女子已散开发髻,赵锦知这才注意到她头发刚越过肩线,齐整地搭在背部。而女子身型瘦削,恍如大病初愈,着一件贴身长衫,腰间裹着柔滑的丝绸锦缎,那双蝴蝶骨随动作不时隔着布料顶出线条,秀发在风中飘飞,而鱼尾袖亦随之振荡,竟令她看入了神,从没见过有女子能将蓝衣穿得如此飒爽。
好在亭台上视野颇佳,她记下女子所进院落,待到华灯初上,便可来探查一番。
赵锦知回屋换上一身藕色丝裳,新帖花钿,用完晚膳后带着下人直奔那院落,誓要靠熏黄暖光,营造“灯下美人”的氛围。
方至院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中间隔着一个木桌,纸窗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靠在坐榻上。
女子似乎正在气头上,侧身朝向男子,语辞激烈:“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要和你商量的意思。”
男子冷笑:“如果不是和封印有关,我也不会管你。”
女子气极,噌一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男子:“这只会帮助你尽快解除封印。”
“是吗?”男子慢条斯理地站定在女子身前,扶着木桌俯身凑到女子面前:“带上你一个我已经觉得很麻烦了,再添上几个拖油瓶我宁愿再被封100年。”
“别忘了我们的契约优先,而不是你们的那些事情。”男子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尖在灯影下近乎交叠。
女子按上男子胸膛将其推开,声音恢复平静,她撇开脸说:“别忘了,因为契约的原因,你现在离了我哪也去不了。”
“所以,只能听我的。”
“不过,”女子毫无预兆地转向窗外,声音清冷:“我先把偷听的东西清理一下。”
一阵劲风携着雨珠破开院门,赵锦知连人影都没看清,便被人一手斩在后颈击昏,而贴身侍卫早就噗噔倒地,想来是她武力值最低被放在最后。恍惚中,她被一个怀抱接住,绵绵秋雨沁出女子肩窝幽兰香气,两人的对话声传来:
“来头不小,你招惹来的?”因为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女子声音变得活泼清亮。
男子方才并未出手,仍立于门内。隔着雨幕,他看向女子挂上雨丝的鬓发,眸色微暗,沉声道:“与我无关。”
*此周非彼周,架空世界观勿深究
*本章男女主均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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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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