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圆月垂天际,从对面的江岸看去,山庄的剪影高耸,活生生将这剥了皮的白荔枝切成两半。
有两人在月下奔走,一前一后。
许是晚间小酌的缘故,亦章竟暂时没有察觉背后有人跟随。
她觉着,有间山庄的顶楼着实是有些高,旁人若不注意,还以为是工匠师傅将哪处楼阁塔寺的废案旧稿搬来了此处。估摸着这山庄主人也是颇有闲情逸志,将里里外外皆装饰一番,倒是气派肃整齐。
若要去这山庄的峨峨之峰、岌岌之巅,还不能走寻常路,需从外墙入。这便是常人不敢想象的了。
亦章却有能耐去试一试其中深浅。
她将那檐脊上的十一只走兽当作垫脚石,左右脚轮换,踏着狻猊狮子,蹚过那龙凤天马,逡巡而上,将老龙王的九个儿子都踩遍了,这才沿着垂鱼斗拱和松木枋柱,徐徐爬升至顶楼。
唉,为解宝物之谜,勉强再当回盗趾吧。事不过三,这回是第二次。
少女不解衣衫,已是满头大汗,点点晶莹汗珠从她乌黑的发间渗出,从鼻梁缓缓滴落,打湿内衬领口,往后看便是汗渍斑斑,紧贴她的前胸后背,隐约勾勒出她的纤细灵巧的身形,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盛夏时分的有间山庄可不比初夏那时的天数阁,虽只过了约莫十日,这天气忽然改换了德性,盖上一层密不透风的兜帽,把飞禽走兽闷在里头当食材烹煮,热得很,燥得要命。
立于此高台,她不禁举目远眺:黑夜中,硕大的蛋黄向世间洒下千万里清辉。月印万川,每一片真理都存在芸芸众生的心中。
俯视脚下,依稀可闻江流水波荡漾,不同于白日里流水潺潺,声势浩大,有着自我袒露的气势,此时的江水收敛了往常的气息,仿佛在月夜下酝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能有大瓠之种,以为舟楫,浮于江湖,必能逍遥千里,凌波逐浪吧?诸事迎刃而解,何愁解不开区区灵药之迷!
亦章俯瞰黑漆漆的水面,正沉浸在无端无由的思绪中,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咕哝:“什么玩意儿?”
一袒胸露肚的大黑影儿睡眼迷蒙地叫唤,耷拉着脑袋,拖着草鞋,略略只窥得是个人形,不知是谁。
檐角“咯楞”一声响动,原来是亦章悄声挪动时,不经意翻动些沙土草石,沿着几块砖瓦,漏下两三缕月光。
“原来是只花栗鼠,我道是什么东西呢。”语歇时,只闻得几个哈欠,慵慵懒懒地。
亦章再朝那人影探去,万物皆隐于黑夜。
幸亏没把钩锁绳结之类的繁重物什往身上背,不然,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她仅着一身缃色窄袖简装,踏了双轻便登云履,勉强用绒绳盘束了青丝,好个便宜利落的模样。
月光细细密密地照在她身上,月牙白衬着稻米黄,从远看,倒真像是只茸毛初退的小兽,窸窸窣窣,半夜偷翻人家院落,顺枝蔓而上,来偷松果、捉虫豸。
只差脸上两个鼓鼓的腮帮子,她这只‘小鼠’也就名副其实。
山庄高层铺设了垂帘门,上有锁扣,阴刻“有间”二字,亦章正琢磨其中的门道,忽闻背后有脚步声,鬼鬼祟祟,欲遁走。
忽然,一只熟悉的手轻点她的肩膀,似要与她玩闹逗弄,又谨慎地拿捏戏弄的分寸,有清润之声悠悠扬扬,在她的耳畔响起,似溪水般潺湲回缓:
“花栗鼠。”
亦章闻言,又羞又恼,热气腾腾地要往胸口撞。
一转身,他所着劲装的肩膀处,绣着的六重祥云纹泛着月牙白,飘荡在她的眼前。
一抬眸,她被他眼中的复杂情感摄住,想起日间他为自己辩驳的诸种话语,内心涌起暧昧的呢喃。
亦章觉得,今夜,自己或许真的醉了。
蓦地,心底有一个声音把她拽回来:不行,得走,不能在他身边。
但念在此处“地狭人稠”,若是真心实意出手,怕是要把那林家公子推下楼顶,恐他有什么闪失,来日见初谷叔公,面上过不去,属实不好发作,她只低声闷闷回嘴一句:
“瘪嘴癞蛤蟆!”
羞羞愤愤,似乎在他胸前软软打了一拳。
在湛如看来,这无异于是在向他撒娇。
不,这种想法是在自欺欺人。
湛如逼迫自己速速冷静下来,他只觉得左右心房俱在咚咚跳动,又左右互搏似的频率不一,要故意和他作对。
莹莹月辉,似鲛人有泪,垂悬夜幕。
他勉强压下心中万分欢喜,千分忐忑,柔声向亦章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你千万要小心。”
未料及,眼前的少女忽而抬眸,直视他的双瞳,眼神带质询之意:“公子当日在席间,既说‘各有各的活法’,为何还是步步尾随,紧紧相逼?”
“我……”林湛如被她的神情震慑,吐出的话语含混杂乱,郁郁地堵在心口。
夜空飘过浓稠的云翳,将圆月不留情面地遮住。林湛如但见眼前的少女别过头去,她身上黄白相间的简装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我若不治母病,是为不孝……”
一字一句,从亦章嘴里吐出,冒着热气,却把湛如生生掷进了万丈冰窟。
凄神寒骨,不过如此。
而后她接上的几句话,更是噎得林湛如哑口无言。
“……若见死不救,是为不仁;若违背诺言,是为不信;若顾念私情,是为不义。”
好个伶牙俐齿陈亦章,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她固知林湛如乃克己复礼的谦谦君子,故用这“仁义礼智”的条条框框来驳他。
陈府的带刺玫瑰,果真是名不虚传。
只是可怜了林湛如,如坠五里雾中:现下本是暑气腾腾之时,此处怎是天寒地冻耶?
月辉下,少女身姿泠泠,眼中卷着万顷碧波,躬身深深向眼前的少年施万福礼:
“我已经和天数阁阁主做了约定,要找到金陵明珠,救回我娘亲。如今居然有人明目张胆仿制明珠,意图扰乱江湖视听,我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亦章再度望向湛如,款款言:
“亦章感念公子深情厚谊,在堂上出手相助,在此谢过公子。林公子乃当朝臣子,翊麾校尉,为我朝百姓驱驰。此程山高路远,我一人足矣。还望公子放我前行,莫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不孝不信之地。”
“不仁不义不孝不信”这几个大字面目狰狞,将伦理纲常的桎梏道尽,湛如心下一沉,似有千斤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身上,唯唯诺诺,尚不知如何回复面前的少女。
亦章见其不言语,思忖再与他争执也是枉然,便趁他不注意,转身便走,径去解那锁扣。
林湛如怔在原地,正在心间逐字逐句盘亦章所言,身后忽有“哇呀”之语,大喝一声,声势之大,在夜晚的山庄响彻云汉。幸得诸位宾客睡得颇安稳,无有人冒冒失失起床的。
月影缭乱下,一拂尘扫着锐利的寒光,直刺林湛如的胸口。
尚不知林公子要如何应对,却说陈亦章离开湛如,也遇到了棘手之事。
……
山庄内部的某间封闭室里,亦章沉默地倚着黑漆圆桌,脑海里飘起纷繁思绪无穷:
这劳什子是?
豆腐脑。
或者是,鲜花汁子调成的红糖水。
猪血。
不对不对,都不是。
亦章兀自摇头,凝视着眼前这一盅唾盂,扫除脑海中关于眼前物体的所有预设。
破了门锁入室,这房间居然敞亮,这器皿上刻着双狼猎猪纹,里头盛放着赤红之水,闻起来一股腥味,似要将夜幕吞噬。
蜡炬的火光在室内的青石墙壁上晃荡,那盅赤红竟也随着烛火漾出了阵阵涟漪,隐约可见,夜晚席间,那枚药师展示的宝物,突兀地从水中探出头来,宛如种植于血水中的彼岸花朵,周遭皆为诡异非常。
此处便是绿珠所言身契之所在——山庄顶楼东边第二间厢房。
初次见到绿珠,那血色斑斓之景,又在亦章的脑海中重演。
在此室内,亦章未能寻得什么身契,却找到了她梦寐以求之物——的仿品,那江湖盛传灵药金陵明珠的仿品。
绿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知晓仿品藏身之处,有间山庄如何制得这仿品,这些问题在此时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若不是曾经亲眼见到金陵明珠的真品,一般人怕是会被这有间山庄的伪品蒙骗,贼心大发,要来争抢,届时在江湖上,不知又要兴起多少风波。
那赤眉药师应是借用了这仿品的药效,才能一步登天,在与她和湛如的对决中占上风。
此物属实蹊跷。
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先发制人。
亦章将手探入其中,抓起那赤色鬼魅的明珠仿品。
赤水宛如粘稠的糖浆,咕噜咕噜地从她的指缝流下,褐色的液体飘散出翠木朽坏、红肉糜烂之味,令人作呕。
这水红中带黑,让亦章想起上古殷商之地的传统美食“煎血”“煎灌肠”。还真别说,这水里飘散的腥味倒是和“煎灌肠”有的一拼,只是不知这液体究竟从何而来。
这枚仿品与真品不同的是,它通体赤色,分量较轻,完全不及那珍品温润生凉的玉石触感,倒是附着了些石制物体的粗粝。
那泥丸大小之物置于她的掌心,摩挲着掌际间纵横交错的纹路,烛火摇曳,映衬着它那经受数次打磨仍旧凹凸不平的外表,折射出诡异的洼陷,颇有股神异而亲近之感。
一如数日之前,她在天数阁内触及那宝物真品,一刹那仿佛电闪雷鸣,从她的指尖直达记忆深处,似乎有来自血脉中的呼唤,望眼欲穿,渴求着她的怜悯,从灵魂深处找寻它的主人,等待着跨越千年的最终解放。
就在亦章细细观察赝品之时,脚下的地板“吱呀”一声吐露无字的隐秘,房屋的正东方上,现出青龙之爪。
莫非有机关?凭借着练家子的直觉,亦章走向那片昏黑,青苔蔓延至墙缝间隙消失,伸手用力推墙,脚底忽有“哒哒”之声,似金属转动咬合。
往下看去,一条暗道在陈亦章眼前显现。
至此,金陵明珠的秘密被狂风掀开了幽微一角。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出自《韩非子·难一》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若能有大瓠之种,以为舟楫,浮于江湖“原型来自《庄子·逍遥游》“大瓠之种”篇。
好喜欢花栗鼠和瘪嘴癞蛤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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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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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明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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