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如话语刚落,鸟雀一声清啼,惊得陈亦章眼皮跳了跳。
她眼里的林湛如通常温和圆融,此刻却带着锋芒。
陈亦章未曾想过,自己也能成为某人碌碌生活中的火光。
她很清楚,自己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偷珠盗宝,身随心动,仅为求片刻喘息。
回过神来,她人已在途中,甚至勾动了另一个少年脱离碌碌生活的愿望。
不过,相比有他人作伴,她还是听凭心意,选择孤身前行。
“事已至此,逃都逃了。”陈亦章背过身去,与林湛如拉开一个桌案的距离。
她无意间看向窗格,发觉木棂格窗上的纸透出如发丝般的微弱光晕。
天已微明。
“林湛如,你该休息了。”
宛若敲响一块寒玉编钟,陈亦章轻轻置下命令,令人无法拒绝。
“……多谢姑娘为我疗伤。”林湛如垂眸作答,“半夜操劳,姑娘也要注意身体。”
他默默注视着陈亦章。
偏黄的窗纸勾勒她利落轻灵的身形,如一只燕子乘着风来,缓缓落在檐宇。
燕子朝来暮去,来去无踪。
所以,他用背上的伤让她留驻。
哪怕只有六个时辰。
**
陈亦章提剑,挎上背囊,拎起包裹,轻轻推开房门,年老的木门颤动着吱呀一声。
地席上,林湛如的眼睛在混沌中睁开,他勉力撑起身子,肩部传来压迫的痛楚,迫使他躺倒在席上。
路过客栈柜台,她一挥衣袖,排出两大银元,几贯铜钱,把包裹往桌上“咚”地一放:
“有对夫妇从有间山庄逃难而来,在贵店打杂。烦请掌柜把背囊转交给他们,就说心意我领了。”
女子清瘦颀长,双颊酒窝浅浅,眼眸如月晕泛出澄明光辉,仪态镇静自若,实是与众不同。
“好的,我必会原封不动交还,”掌柜回想这几日栈中热议话题,随即认出她的名姓,“陈亦章姑娘?”
陈亦章嗯了一声,对其展露笑容。
毫无距离感的微笑,观之可亲。
掌柜回想其救人义举,心有所感:“孔老夫子说‘德不孤,必有邻’。若在路上遇到困难,我们这些老百姓都是你的靠山。姑娘,请多保重。”
吾道不孤。
陈亦章颔首,对掌柜深深一揖。
天将晓,她大踏步地走出客栈,迤逦了一地的碎月。
她唤来小白驹,急急纵马,破晓的疾风吹拂着她的双颊,马蹄扬起飞驰的尘土,她的胸腔激荡着风的声音,畅快地与万物共鸣。
宛若抛下重负,心中丘壑唯余坦荡。
原来好看的人也是会难堪的,受伤的时候依旧是一地狼狈。
纵使有外界的数重光芒加诸彼身,他也无法与背后支撑着他的家族、他的父亲剥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实她也是一样,高门贵胄的子女无一不是如此。
六个时辰的相处,美好的泡沫瞬间被戳破。
下次再与林湛如见面,她大概不会再脸红了,她想。
或者,甩掉他,再也不见面。
离开苍乡,就是正式踏出闵城的地界,下一站——贺州,通往隋州的必经之路。
身上的重量好像有些异常,陈亦章顿感若有所失,她摸了摸肩上半瘪的背囊,不由惊呼。
为了给林湛如治病,付客房费用,还把好心人送给她的银钱送还回去,所以——
她现在没钱了!
……
陈亦章走后,林湛如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倒进枕头里。
药膏的效用正在显现,滚烫发炎的皮肉牵连着他的脑海。
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眸徒留她离开的背影。
何等潇洒的背影。
林湛如阖上双眼,几个画面如午夜梦回一般,在他的眼前延展。
“陈府大小姐好生厉害,跃上百丈高的天数阁,还能脱困逃婚!”一个声音高叫道。
林湛如仰头张望,只见巨大的夜幕中,荧惑星君乘着轿撵浩荡穿过天际。
倏尔,一道漆黑的影子掠过闵城最高的建筑,夏日的夜风吹开她的蒙面罩衫,露出凉如秋水的眼睛,她的绸袍如波浪般翻滚,牵引着群星在她周围起舞。
萤火之光,不可与皓月争辉。
林湛如感到自己连萤火之光都不如。
他只是麻木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降临,在毫无感情的晨昏定省中蹉跎他的岁月。
自十岁之后,他一直如此,像块齿轮一样按部就班,像蝼蚁一般随波逐流,逐渐无法分清哪些是他的抉择,哪些是他人的愿望。
生活中唯有武学为真,其余之事皆虚妄。
不论是李家二小姐,还是钱府三妹妹,只要是父亲的命令,谁都可以。
直到遇到她。
……
“陈小姐逃婚,会不会是看不上我们家公子?”一个声音弱弱地问。
是林府小厮的声音,在他背后议论着他的婚事。
“怎么可能?我们家公子生得貌美,脾性极好。论人品,行得正坐得直。怎能把他与其他纨绔相提并论?放眼全闵城,甚至全俞朝,我打包票,你找不到这么好的主。”
而今,这么好的主居然在大婚之日被软禁在家里,等着明日上朝向皇帝通报情况,顺便告假寻妻。
林湛如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他刚想笑出声来,一口清水噎住他的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名女子恶作剧似的捶着他的肩膀:“每次见面,是谁先脸红的?”
霎时,他的碾霜倒反天罡,架在自己主人的脖颈,他刚想发怒,浑身上下又被那女子的声音浸得透心凉:“如今这刀抵脖颈,公子,小心了……”
无名的力道撕扯着他的骨髓,所有的画面绞得破碎,声音像烟火一样消失。
林湛如猛地从席间挣扎着坐起。
梦魇止息,他喘着气,嗽声阵阵,眼泪和汗水从倾泻而出,犹如西子捧心,梨花带雨。
他感到身上的痛楚骤然消失,肌肉和心灵一块块拆卸,又从泥土里重组,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具有生命的人。
晨曦初起,越过纸糊的格窗,把少年衬得像个易碎的玻璃人。
林湛如有些恍惚地按了按自己受伤的左肩,指腹触及陈亦章曾经给自己涂抹药膏的地方——
指尖残留着她的内力。
明心诀的效力太过明显,使用它的主人也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林湛如的眼眸像大雨过后的碧潭,洗去污浊,变得澄澈清晰。
他抬起透明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心房。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活在世上。
追溯着周身漾起的情思,林湛如不禁向桌边望去。
陈亦章曾经坐卧的架子床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林湛如从席间站了起来,默默走到床边,未等及他掀开最外层的布料,包裹好像心有感应,露出了一角白玉的质地:芙蓉纹流苏白玉佩。
乱丢传家宝,真是太粗心了。
这样的心性,将来能接管步云门,成就一代掌门吗?
白玉佩上,阴阳刻印,每一个沟壑,每一道纹路,细数着步云门子弟为追求至高独门武艺挥洒的汗水。
花穗子虽陈旧,样子却很可爱,明显是为了讨小孩子开心,刻意为之。
玉质斑驳,虽然未经雕琢打磨,依稀可见她成长的轨迹。
握着她的玉佩,林湛如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他整理行囊,抱着霜雪刀,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去。
**
云翳四浮,山川人家。
陈亦章要去找寻一位故人。
宫华烟,一位牵连她母亲命运的故人。
陈亦章的母亲陈修姱为前朝总将,军中有上中下三军,宫华烟为上军总领,与陈修姱交好。
她本就是贺州人,解冠后带着一位姓李的郎君归隐贺州南昔山。
没有三媒六聘,女不嫁男不娶,二人就这样一起生活。
陈亦章和宫华烟有过几面之缘,她觉得这位姐姐脾气有些古怪,但是对她特别热情,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如果不是囊中羞涩,陈亦章绝不会如此轻率地造访宫华烟所在的南昔山。
陈亦章勒马不前,环看四周,只见云雾盘踞山峰,白色的浓雾逸出棕黄的山色。
唯独不见人影。
万般皆好,只是路也太难找了一些。
简直是离群索居之人为了断绝世俗往来,刻意找寻的出路。
陈亦章皱了皱眉头。
再看左右,天坑地缝,峰丛峰林,特殊的地势叠成如盆景一般的小山包,无形中为练家子提供了诸如梅花桩、石阶一样的轻功习练场。
还有水帘洞,内有石钟乳石笋,能静心打坐,灌濯心志,真是习武见真意的好去处。
看来,宫华烟还是惯会找地方住的。
“嘶——”白马发出嘶鸣。
小乖乖累了。
她摸了摸小白驹的鬃毛,下马牵行,在山腰处俯瞰大地神州,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若于贺州高楼颙望,层峦耸翠,纵使归舟天际来,也难以分辨。
陈亦章蔓草而行。
两山中忽然现出一线天,两旁是不见顶端的高崖,阴阳割昏晓,袅袅紫烟从高处疑似森罗宝刹的楼阁中升腾出来。
母亲说过,宫华烟就住在山巅之上。
好高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参禅升仙呢。”陈亦章嘟囔一声。
“参禅升仙?我又不是出家人,也不是道士,参什么禅?修哪门子的仙?”崖壁上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再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修行悟道?”
嚼舌根的无心之辞竟被听去,陈亦章惊得一哆嗦。
明明是千丈高崖,耳畔边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
是用耳语传心送来的对话,可见对方内力之深厚,对此地异常熟悉。
“章儿,你来了。”宫华烟的声音非常温和,“快上来吧,我托老李去接你的小马驹。”
“你和她学了这么多本事,我不信这小小崖壁还能拦住你。”
刀劈斧砍的崖壁,日光不合时宜地从峰峦之间透出,有些晃眼。
陈亦章用手遮挡阳光:“直接上吗?”
宫华烟:“……不然呢?”
“好吧。”陈亦章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去别人家乞食还要身怀出神入化的轻功。
不然,连门都进不去。
陈亦章踮起脚尖,在崖底收紧双拳,蹬步向前,沿着的乱石交叉的缝隙,瞅准崖边的老藤,一跃而上。
她身轻如燕,步步紧凑,宛若登上青云玄梯,只消再配上一双谢公木屐,便是逍遥游中腾云驾雾的南华真人了。
宫华烟在崖壁俯瞰山崖,与此同时,在手边点燃一柱檀香,心里默默数着陈亦章跨上崖壁耗费的时间。
步云门非以轻功见长,重在诸武皆通,刀叉棍棒枪戟刀剑鞭样样能耍。
陈亦章能有如此高超的轻功,完全是其天赋使然。
轻功的好坏与个人内力挂钩。
当十岁的林湛如使尽全力,却未能使得水缸中的青髓石移动分毫。
七岁的陈亦章已能推动青髓石沿着缸壁缓缓移动了。
勤奋,框住习武者的下限。
天赋,定死习武者的上限。
放眼中原,只有寥寥十余人能够凭借轻功攀上垂直的百丈崖壁。
陈亦章是其中之一。
最后一跃,陈亦章如履平地,轻轻地降落在宫华烟面前,像是一片无重量的嫩叶,提早跨过寒冬与春夏,在酷暑从树梢上落下,和她见面。
她一蹦拂拭额间的汗滴,双颊微微泛红,笑道:“这天太热了,小宫姐姐不热吗?”
不能叫阿姨,得叫姐姐,不然会被宫华烟拧碎。陈亦章时刻记着母亲陈修姱的叮嘱。
宫华烟回看手边香炉,半柱香还未燃尽:“不到百步,很不错。”
后生可畏。
“还有,叫我小宫阿姨就可以了。”
宫华烟拂起斓衫,牵引着她走到阴凉所在,拿出一方白帕,擦拭她的汗滴,顺便将她拢入怀中。
她细细端详着故人的女儿。
像,太像了。
有着和她一样澄澈明丽的眼睛。
少女初长成,有着婀娜矫健的腰身,如今也有和她一样的武艺。
婀娜与矫健,这对相反的形容词,放在陈亦章身上毫不冲突。
虽然是青涩的璞玉,却依稀能探出大侠凛然的气质。
与她简直是一般无二。
宫华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又喜又悲,几不可察。
希望她不要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陈亦章敏锐地感到宫华烟起伏的情绪,可她不敢多问,只好默默把视线转向别处。
回望崖顶,原来不是森罗宝刹,而是山石在眼中的幻影,是山顶上的海市蜃楼。
脚下,青冥浩荡不见底。
陈亦章随着宫华烟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便到她的住处,再三推脱下还是坐在了扶手椅上。
喝茶的间隙,陈亦章透过茶汤升起的烟雾端详着宫华烟。
宫华烟一袭淡青色的长袍加身,俏丽的眼眸顾盼神飞,精明又不生距离感。捏着茶碗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子,是常年练武所致。
她的眼角已有了皱纹,但是总体而言的气质像是二三十岁的女子,想来是没有生育的缘故,总是要比同年龄的女子年轻许多。
不婚不育,芳龄永继。陈亦章心想。
“小宫姐姐,因我自己在路上丢三落四,没了盘缠,所以飞鸽传书给您。此番前来,我是想……”陈亦章话说到一半,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怎么能一开始就向别人要钱呢?
这和那些上了私塾学堂就开始向家里要钱的纨绔子弟有何异?
宫华烟笑了笑:“没事,你娘也经常忘带东西。这么多少年了,也不知在我这里赊了多少账。”
“那,我娘,她有还给您吗?”陈亦章默默问。
“没有,至今还欠着。”
“……”
好令人绝望的对话。
好想找崖跳下去。
这样,总有一天她要把身上的传家宝全都当了来抵债。
等等,想起传家宝——芙蓉纹流苏白玉佩呢?
陈亦章开始在背囊里掏来掏去。
宫华烟看着陈亦章的笑脸从自然到僵硬,最后近乎煞白。
“糟了!”
陈亦章忽然站起,大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便要夺路而逃。
宫华烟一挥衣袖,双掌有千斤重的力道,把她牢牢按在扶手椅上:“小姑娘,来了就别想走了。”
“你得在我这儿好好休息几日,让姨好好招待你一下,略尽地主之谊。”
陈亦章反抗不得,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
宫华烟细细听其来龙去脉,眉头忽然一紧。
“说起芙蓉纹流苏白玉佩,倒还是有一段故事。”宫华烟又把陈亦章面前饮尽的茶碗倒满。
“章儿,你想知道吗,关于你爹爹的事?”
宫华烟笑着做了几个口型。
陈亦章读出宫华烟的嘴型,惊得一拍桌面,近乎要掀翻滚烫的茶汤:
“我爹爹不是死了吗?”
陈亦章:老爹死没死不知道,我反正很想亖。
德不孤,必有邻。——孔子《论语》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18-21章标题,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生老病(死)选自佛教八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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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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