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日

林湛如不想说谎。

“还是算了吧。”

即使他曾看过她**的身体,拿着药酒一点一点擦拭她满目疮痍的伤口,任由药酒浸湿他的鬓角。

他始终觉得,自己离她很远。

他感到,她在追求一种自毁式的快乐,好在奔波劳碌的江湖路,得到暂时的休息。

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她是——

很难用言语去形容的一个女孩。

他会惧她。

生病受伤,把他拉近;梦醒逃遁,将他推远。

这一路上,她变得更加忧郁、痛苦。

敏锐如他,怎会没有觉察。

她请求:“带我走。”

声近沙哑,有什么东西隐隐撕裂。这一刻,她很需要他。

这是陈亦章第一次在林湛如面前卸下盔甲,表达她的真实想法。

可惜——

“和我在一起,你总是在伤害自己。”

“从贺州开始,你身上的伤和病就没断过。如果是我造成的这一切,那我确实应该离开姑娘。”

那日夜里,泥石封路,禁马。林湛如独自背着陈亦章往回走。

想要在夜半之前回到宫华烟住处是不可能的了,但陈亦章的伤势可不等人。

远处有一道观,有郎中。

陈亦章伤得很重,已昏迷过去,郎中处士开了药,需得身边亲人当即贴身涂上。

宫华烟不在身边 ,他就是陈亦章唯一的亲人。

名义上的未婚夫。

层层衣物包裹会导致伤口流脓发烂。林湛如将她的衣物一件件如剥春笋般褪下,最后全身褪无可褪。

看到陈亦章背上的创伤,林湛如不免吃了一惊,长长地叹气。

简单清理后,他拿母亲给他的帕沾了药酒,触碰她的全部,从天黑到天亮。

直到身上沾满和她相同的药味。

药味很苦,独有贺州药炉渣底的苦荞味,让人一闻就知道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贺州人闻则避之,以为不详。不明所以的道士民叟看到拎着药材返途的林湛如,皆如见鬼一般退避三舍。

林湛如心底居然有种诡异的窃喜。

他甘之若饴。

药味久久不能散去,陈亦章也暂时失去所有的攻击性。

俞朝女子素来挽发作结,陈亦章不外如是。但她总把一头如瀑青丝束于脑后高处,看上去神色炯炯,气势凛然,旁人不敢亲近。

这是她的铠甲。

而今,铠甲一并卸下,她不得不对他袒露自己的全部。

陈亦章的头发没条理地散开,很随意地散落及腰,落到他的肩头。

林湛如闻到贺州草木的味道。

黑发错落,肩若削成,陈亦章呼吸均匀,夹杂暖色的竹席纹理。

不是很惊心动魄的美,但很松弛、温暖。

林湛如心底隐秘地冒出一个想法:要是陈亦章能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当他察觉这一念头,他近乎要咒杀自己。

为遏制这没来由的欲求,他开始摆弄她。

什么也不想。

**

他挽起她的手,同样是历经兵戈磨砺,沧桑的手,陈亦章的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比他白一些,小一些,也更秀气。

林湛如的视线沿着她光滑的胳膊滑向脖颈。下面,男女之别,尽数显现。

他注意到她纤细而有力的腰部,协调,匀称有致。

他可一臂环绕。

青丝缠绕,就像牵牛花曼妙,委身青藤。

届于当事人难得地没有察觉,林湛如很是大胆地做了。

陈亦章敷完药,不能着凉,最好平躺。

但林湛如想抱着她。

他躺在席上,以肉身为垫,使昏睡的陈亦章舒服地躺倒在他的身上。

林湛如用被子小心地把他和陈亦章包在一起。

避免触及她的伤口,他轻轻地抱着她。

他感觉身体里的某种**被隐秘地勾勒出来。

热。

得降温。

林湛如额头轻触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

最近的距离,她的指尖触碰他的手臂,好像在抚摸他的脸。

林湛如的目光聚焦陈亦章的手指。

执剑之手,兼荡寇削匪之力,集十八般武艺之长,所向披靡,拥有他一直渴望的力量。

他想要。

昏睡着,她的身体曲线上下起伏。

他像是舔舐糕点一般轻咬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指含入喉管,直至最深处。

他疯狂扼制住想要弄疼她的强烈愿望。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满面通红地呕出来。

然后,用拭刀的沾满锈味的帕子,把她的手指擦干净。

这样的话,她手上的味道就和碾霜的味道一样。

她是他的刀。

碾霜乃他贴身佩刀。不论林湛如走到哪里,未来和陈亦章分开多久,碾霜都如影随形。

陈亦章手指曾沾染碾霜的味道。

她身上曾刻下他的印记。

好像这样做,他就能和她一样:一样强大,拥有绝世的武艺,一样并肩站在她身边,似乎从未自卑过。

虽然一切只是暂时的。

只要陈亦章醒来,他们的关系就会逆转。他又被迫做回那个受她保护的、总是慢人一步的林湛如。

“陈亦章……”

他如念诵般轻吟她的名字。

“要是你不会武功就好了。”

林湛如的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林湛如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和无意识自毁的陈亦章一样。

他将头深埋进她的肩膀,像是燕雀凌寒,收起羽翼埋入同伴的胸膛,祈求温暖。

如果陈亦章不会武功,他就不会像中毒一样迷恋她,像自食骸骨一般感到隐隐自卑。

陈亦章就不会侍“武”生娇,不计后果,肆意弄伤自己的身体。

鬼使神差般触碰她的身体之后,林湛如有些庆幸。

庆幸陈亦章还没有醒。

平静下来,他的唇靠近她袒露的胸膛。

约莫一个亲吻的距离。

林湛如看着陈亦章的睡颜,随即做了一个决定。

——放弃对她的纠缠不休,离开她。

临走前,决意与宫华烟一家道别。

这才迟了一步,她得以赶上他的船。

**

船家无酒,幸好陈亦章自备美酒。

塞子很容易就被旋开了,散发淡淡的酒香。

早已错过美酒最热最温的时候。

“既然公子如此说,那我们就此别过。”

酒还是容易入口的,不愧是拿烙铁烫出来的,最热的酒。

陈亦章昂头一口,酒从脖颈滴落,水痕拖尾,像是喉管上缠绕一条银灰色的小蛇。

林湛如看到桃红的指甲,棕褐色的葫芦上非常明显。

故意给他看的。

林湛如的目光没有在她的指甲上停留太久。

他会想起给她上药时曾经做过的事。

——吃手指。

陈亦章喝酒太急,衣襟湿了一片。林湛如拧了拧帕巾,想要擦拭她被酒润湿的衣襟。

帕子递出一半,欲躬身,察觉到陈亦章的视线,他的身体突然僵住。

逾距了,他想。林湛如默默收回帕子。

他做不到在她昏迷时一样的举动。

近乎床笫之私的亲密。

陈亦章用了很大的劲擦了嘴角。

“一路上多有僭越失礼之事,还望公子原谅。”

我喜欢你。

“多谢公子连日来的陪伴,亦章心领。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带我走。

“万望公子多保重。”

别离开我。

……

林湛如不会听到她的真心话。

“姑娘也是,多保重。”

他默默注视着陈亦章向他欠身,用很是标准的女子行礼的姿势。

陈亦章一路上很少这样行礼,大多是抱拳作揖,是习武之人惯用的行礼姿势,让人刻意忽略她的性别。

林湛如发觉,她后退了一步。

再退要掉下甲板了。

皂靴踏在甲板上,有咯吱的声响。

听到响声,陈亦章抬起眼眸,林湛如近在咫尺。

“姑娘既然已经上船,不妨再陪我一程,”林湛如斟酌着开口,“下一个渡口,船家会把你放下。

林湛如坐向靠左,靠近船头,他把碾霜从右手移至左手。

他指了指碾霜的原位,示意她坐下。

一里一外。

陈亦章抱剑坐到碾霜的原位,靠近船仓。

两人之间,空置无物,却好像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林湛如和她并排坐着。

月色悠悠,江面倒映船上的人影。

林湛如着一织金锦深衣,质地极细腻,月下看去,银妆素裹,似是一枚玉人。

陈亦章单手支着下巴,怀抱无名剑,扼船舷而望之。

正对上林湛如的眼睛。

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曾经对她温柔地笑着。

如今却因她而忧郁,眼帘垂得很低,很不自然。

甚至可以说,有种淡漠的美。

“你怎么不唱歌了?“陈亦章冷不丁开口。

林湛如:“夜色已深,恐惊池鱼。”

涨水了。船颠簸一下,银色的小鱼从船底窜出。

目光追及鱼尾,闪动着跳走了。

“你唱得很好听,我在岸上听到了,”陈亦章说,“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歌声。”

她怀中的无名剑抱得更紧了。

“……异乡的中元节……果然别有风情。”

耳边很模糊地传来林湛如的声音。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点,像他以前一样。

还传来,她和他的对话——

隋州催人,三十日的期限还剩五日,林湛如要先动身前往隋州。

陈亦章的母亲已经康复云游,她失去了寻找金陵明珠最直接的理由。

天数阁的来信很简单:找珠。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希望直接听从天数阁的命令。

金陵明珠背后固然牵涉种种,但理清来龙去脉需要耗费巨大心力。

没有了直接的理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

陈亦章希望与林湛如同行,但他已拒绝了她。

她需要再好好想想,打算在宫华烟家多蹭几顿饭,得过且过。

躺平几日。

不对,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陈亦章脱口而出。

“……看起来是醉了。”林湛如眼眸微狭,眼波一扫她微红的脸颊。

浮舟之上谈浮生,浮生若梦。

水涨船高,陈亦章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像麦芒针尖,尖锐地要刺破一切。

贺州人放的鱼油灯笼全破了,水上漆黑,一弯月色照着他们的船。

岸边全是水葫芦,一蔓缠着一蔓。

她的一身蛮力无处释放,船体撞击水葫芦的声音突突地在脑门上响。

渡口很近。

疼,心里闷闷地疼。

不可以,不可以走。陈亦章想,没有下次了。

“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她问。

林湛如:“但说无妨。”

他剑眉舒展,深褐色的瞳仁里波澜不起,一点儿也不防备。

往日与他对视,林湛如总会用温柔的笑稍稍拉开距离。

然后对她几乎无条件地顺从。

今天很奇怪。

陈亦章觉得林湛如打从刚开始见到她,就莫名地游刃有余。

强势、主动,对她有种掌控欲,但隐瞒了她什么。

她推断,林湛如应该在她睡着的时候,跨越了熟悉的界线。

界线消失,林湛如凑近她,越来越近。

凑近到只要一低头,他的嘴唇就能吻上另一个嘴唇。

碾霜刀已经被弃置一旁如同敝履。

陈亦章的唇一开一合,吐字异常清晰:“你是不是把我衣服全脱了,然后帮我上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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