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林湛如上岸,陈亦章早早溜了。
乌篷船下锚靠岸,林湛如顺着粗黑的系桩绳一望,惊道:“人呢?”
船妇贺问雅也不见了,单一个老汉是知津咧着嘴,叉手冲他笑着:“男女分头行动,你不识隋州路,同我走吧!”
地处隋州,陌生的阳光照得林湛如雾色的脸庞灼热起来,他满含心绪地跟上老者,眼前,玉楼金墉,菊花开得正艳。
密排排菊花瓣子铺在地上,陈亦章迎风跑,贺问雅追上来。
"干嘛要跑?躲男人?"
"不是!"
陈亦章嘴里灌了风:"甩男人!"
贺问雅看着她脸颊跑得白里透红,整个人浸在春光里,语气极为潇洒,不由哈哈大笑。
她们并排着跑,后来拉着手,拉出一道金灿灿的羊肠小径。
贺问雅道:"怎么,处得不好?"
陈亦章摇头:"腻了。"
回头看林湛如没能追上来,再往前就是人口嘈杂的闹市,开阔的视野骤然缩成一条通衢,陈亦章好奇地睁大眼睛。
迎面是秋风送爽,闻的是一巷香葱猪油味,贩夫走卒,白丁黔首,无不欢颜。
车辚马嘶声叮当响过石板路,陈亦章循声而动,贺问雅也跟着她走走停停。
陈亦章突然回神问:“为什么追我?”
贺问雅露出白花花的牙根子:“你没给钱。”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陈亦章两腿转得跟风火轮似的,往贺问雅兜里揣了一把碎银。
贺问雅还是跟着她:"我怕你找不着道,怕有血光之灾。"
“怎说?”
“你看看你,一个外乡人,若云水寺有贼人打劫,我还可护着你一遭。”
陈亦章心里一声“嘁”,嘴上笑得花似的,恭维道:“还是贺姐姐想得周到啊。”
“我知道你心里在说:多管闲事。本姑娘武艺高超,还用得着你个路人来帮?”贺问雅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船妇倒真有通灵的样子,陈亦章知道这是在点她呢,当即闭了嘴。
闹市来往,隋州人身上的布帛锦缎,是用金线银丝滚的边,连陈亦章这个官家小姐看了,也得暗道一声:有钱。
和贺问雅七拐八拐,行人衣服变得灰蒙蒙,个个身形消瘦佝偻,一条街突然安静得不像话。
"是一个掌管刑司的官爷最近下来暗访,正是来审问关押在这里的北夏人。”贺问雅道。
“这一来,惊起些作奸犯科的畜生打劫云水寺,不太安宁。"
陈亦章一听是掌管刑狱的,立马有了精神:"敢问官爷的名姓?"
"不晓得,据说姓林,单名一个字。"
贺问雅答得含糊,陈亦章却心下一沉,双脚迈不动似的:"可是叫林序么?"
前面一极旷阔的围墙下,四方玄门大开,有人应声。
"谁呀——"
白墙红瓦的寺院,大门口站出一面色苍白的僧人来,陈亦章只一看,便知他这几日是遭了劫的,必不好受。
居然到了云水寺。
上有金盘,下为重楼,西垂的落日透过雕甍兽口,陈亦章平静的眼眸里,印着变幻莫名的暮光。
她似乎陷入回忆里。
今时今日,与林湛如还在闵城时大为不同了。陈亦章不得不压下心中所有杂念,往前走去。
“您好,找云水寺住持悟玄大师。”陈亦章极恭敬地一揖。
“不见。”僧人即答。
“为何?”
“大师身体有恙,闭关修养,旁人一概不见。”僧人只念了声佛号。
“我们既能找上门来,必是有人所托。”
贺问雅打通关窍,“劳烦向住持通报一声,天后宫贺问雅求见。”
“特奉一封弥勒寺住持初谷尺素。"
陈亦章顺着贺文雅的意思,从箭袖中拿出薄薄的信纸,略微一展,示于僧人前。
僧人眼睛一亮,再不敢耽搁,很客气地道一声"请"。
终究是要本地人带路啊。陈亦章欣喜自己跟对了人,对贺问雅投来赞许的目光。
可等僧人出入禅房,通报事宜后,径将二人挡住,往门前一顿:"传师父的话,他已离却红尘,不管他人事。"
僧人欲告退,陈亦章自然不允。
她双手捧上信,连同那一包曾经迷晕众人的,云水寺香木制成的粉末也递了上去:“劳烦您。”
交接物什的一瞬,陈亦章觉得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的。
悟玄大师就在眼前,在挂着巨大深绿色竹帘的垂花门里。从内往外,人与物看得一清二楚,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常人立于帘前,仿佛通体被窥探了一般。
陈亦章看到,传话的僧人走进里边,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帘上荡啊荡,忽而升起来,又软下去,像无数跳动的游魂。
所有的故事,一切的真相,都要揭露了呀!
但是……
一刻钟过后,未答。
一柱香过后,未答。
一个时辰过后,未答。
等到陈亦章再也按捺不住,要冲进禅房时。
突然,禅房里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僧人掀起帘子,摆个冷脸,逼得贺问雅差点要打退堂鼓。
一路水米未进,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拒绝:“兹事体大,牵连众多,悟玄师父不愿干涉。"
吃了闭门羹,陈亦章怒从心来:"怎么回事?金陵明珠是关系两国存亡之事。佛门的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忘了不成?若不抓住偷珠真凶,无辜百姓为人鱼肉,这是把芸芸众生置于水火之中!"
焦心。
陈亦章抽剑而起,像一根弹簧似的出鞘直捣禅房。
"女侠!"
这时,僧人扑通一声跪倒,叩头如捣蒜,"佛门重地,师父重病,不可见刀刃啊!"
另一边,贺问雅的话猛戳她脊背:“陈姑娘,你这样做,同那帮强盗有何异?”
陈亦章:“……”
剑身沉重地在空中旋了一个圆,“嚓”地回鞘。
晨钟暮鼓,禅房里很合时宜地响起接连不断的咳嗽,空旷的大殿上一声渺远的咚响。
僧人的额角磕破了,血流满地。
她们抵达隋州第一日,云水寺便见血了。
是夜。
“愿逐月华流照君。”
陈亦章盘腿抚剑,坐在伽蓝殿最高的瓦檐上,低吟古人的诗句。
吹着燥热的风,一袭素练袍迎风呼呼地响。出门在外久未打理,陈亦章茂盛的乌发垂落胸膛,衬得她稚嫩的脸颊生动,又添几分暧昧。
春华秋实,初历人事的女子时有感受身体成熟的悸动。
然而,她身边没有与她共历人事的男人,只有无名剑。
剑柄由长布帛包着,陈亦章把布揭下,去触铜铁的一丝冰冷,因此,她得以想象碾霜的手感。
林湛如的碾霜大约要硬一点,陈亦章想。
贺问雅道:“妹妹这是要弹铗长歌?”
"我在思考,如果是林湛如的话,他会怎么做。"
陈亦章垂眸,“与人沟通,化解矛盾。他最擅长做这种事。”
差点忘了,林湛如还擅长追人还东西。关于芙蓉纹流苏白玉佩,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闻你们一路上吵得不可开交,又听闻他已经向你道过歉了,”贺问雅抽丝剥茧地问。
“妹妹,你想要他做什么?”
陈亦章略一思索:“我希望他不要欺骗我,背叛我。”
“我指的是,现在呢?”
一抹清寂的月色照得女子轮廓发亮,陈亦章叮的一声敲响剑铗。
“我希望……”
陈亦章望着遥遥月色,对着一团漆黑的云雾,近乎无意识地答道:“他在我身边。”
希望林湛如永远在身边。
有些话,一旦说破,心里的大山便轰然倒下。
檐角的金铎被风吹得晃了晃,只是很小的一声金属碰撞,却莫名让陈亦章抚剑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眼前涌现林湛如和她穿过溶洞,他握紧她的手,轻轻摇晃。难以克制地相拥后,在那间小小的客房里,她邀请林湛如陪她练武,他脸上推辞的笑。
画面一转,满怀愤怒的林湛如推她下崖,事后,他深深地后怕,流泪地自责。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他说。
漆黑的夜晚过后,早上一睁眼,林湛如抱刀倚在门边,满面是倾慕的潮红。
"……要不要再来?"
一对亡命鸳鸯在水池里交颈翻滚着。
他们一只来自北夏,一只来自俞朝。
她明白了。
林湛如对她的妒与爱,他担忧愤怒的原因。一是陈亦章的出身,二是陈亦章的武艺。
一者令他惧,二者令他妒。
可是,林湛如爱她呀。
这是造成林湛如矛盾纠结的终极原因。
这一切是林湛如的态度,与陈亦章自己无关。
陈亦章只需做好自己。
接受自己,也是林湛如对他自己的心愿。
"稍微接受自己一点吧。"重复的话在脑海里隆隆地响,陈亦章的长睫在月光下变成银白色,接近透明。
未来的风波,等到未来再说吧。
这之后便是释然,释然后,耳边听到凉风穿过汉白玉神道,像一阵盘旋的飓风,呼呼吹散满地尘埃,过了罗汉殿直上云霄。
她感到遍体舒畅,一双杏目发出光采来:"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贺姐姐,这附近可有郎中开的药铺?"
"有的,不过现下夜深,店已打烊。"
"劳烦姐姐带我去,"
她的眼底渐渐明晰,"这次,就靠我自己了。"
她决意要按林湛如的方式处世,用一种温和的力量化解恨意,疏通里表。
翌日。
陈亦章拎着一包散发浓郁香味的荷包,附带若干活血化瘀,止痛健骨的药,为做早课的僧人分发出去。
云水寺劫后余生,功德箱里多日没有进口粮,陈亦章给满殿神佛上香、间次叩拜,临走时,添了几贯香火钱。
末了,她单只脚还未出门槛,背后是一声苍老的呼唤:"陈姑娘留步,贫僧悟玄有请。"
闹市攘攘。
一着宝蓝深衣者穿行过市。
林湛如牵马而行,前有一老人拄拐,是知津领着他往云水寺走。
周边人流极大,林湛如走得也慢。
隋州闹市上,锦绣绮服者众,独他一人气质翩然,昂首慢行。
逢身旁有人匆匆行过,林湛如每每引缰绳避让,在旁衣冠黔首皆斜眼赞叹。
其父飞扬跋扈,而林湛如其人却谦逊不争,这就惹恼了一干与林家为敌的政客。
着金锦绸袍的男子生了一对狐狸眼睛,在马上笑骂:"林校尉,听说你媳妇跑了,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闹市逛街,没准你娘子早已和哪个俊俏郎官搞在一起,你要初为人父啦!"
听他言语粗俗,林湛如也不争辩,只淡淡往前走。
"哎呀呀,居然连未婚妻的面都没见着,新婚之日竟未尝得男女欢爱,也是千古难遇!可怜,可悲,可叹!"
见林湛如不应答,那男子衅语更甚,"等你从军,陈小姐闺中寂寞,怕是要在闵城开伶人馆,招揽面首了吧。"
林湛如闻言只轻笑一声。
怎知,那男子恨意顿起,一把勒紧粗黑的缰绳,马匹惊惧,撒开腿乱跑,忽然猛地跃上人群,瓜果蔬摊硬生生都被践踏了。百姓们又怕又惧,男子窃笑,一时间满目狼藉。
"放肆!"
林湛如从鞘中拨碾霜而起,刀势陡然,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
他跃马而上,于空中生擒马上男子,白日一晃,男子被林湛如单手拎着按倒在地。
林湛如刀刃斜对着男子脖颈,另一只手攫紧男子胸前衣领,力道加深,使他上半身近似悬空,脑髓发麻。
那男子吃痛不起,呛了声:"大人饶命!"
碾霜白刃反光,映出林湛如眉宇凛然,气宇轩昂。
他眼皮抬也不一抬,冷声道:"肖阔,若你再敢污蔑我夫人,仔细你的脑袋。"
肖阔睁大眼睛,但见林湛如眼神凌冽若霜,那瞳仁像漆黑的深渊,视他如一只再小不过的虫豸。
林湛如变了。
变得尖锐无比,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肖阔记得自己从认识林湛如第一天开始,便若有若无使一些无关痛痒的绊子,而林湛如从不回应。
原本,他以为林湛如会一直这么温吞下去,没想到会有今日。
让人疑心,林湛如到底经历了什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好相见,这是做人的道理。"
是知津插了句嘴。
到底是油滑的老头,不肯让林湛如扩大事态:"林公子啊,咱们该走了。"
男子应声倒地。一人一马,随一老人扬长而去。
行了一半路,是知津嚷嚷道:"你呀,就知道和陈姑娘学这些有的没的。"
"发泄后,确实觉得体内舒畅了不少,"
林湛如自顾自牵马,笑得很轻松,"学了脾气,学了态度,也没那么坏嘛。"
二人欢笑着往云水寺去。
数月前,香木失窃,云水寺偷跑一游僧,用香木制成的**散祸害陈家,偷珠而去。
依悟玄所述,游僧居然折返,连同前日打劫的一众匪寇俱被关进殿内机关室。
从悟玄所居的禅房横穿过去,往里走,就是阎王殿。
殿内左右排布十殿阎罗,高大威武,陈亦章径直走到正中的森罗王膝下,先一鞠躬,再跳至木构斗拱上,一伸手,拨动旒冕垂下的靠最右一条玛瑙翡翠串。
串珠碰撞相鸣,森罗王面目变化,怒发冲冠变得一脸泰然和悦!
接着,整一幅坐像倒悬,满殿的震动近乎把陈亦章摇下斗拱,幸而她牢牢抓紧悬梁,死攀梁柱。
森罗王头朝地,坐盘朝天,陈亦章一弯腰,从森罗王头部的罅隙钻了进去。
果然是一方暗室,寒气袭人,陈亦章摸黑往前几步,两边烛台剥剥作响。
她蓦地抬头,青灯燃,鬼火冒,左右漆门上各置一木板,歪歪扭扭写了字:
生门。死门。
下有一指示牌,意思是经左右两门试炼,共抵六道轮回。陈亦章心里一震:方才遣散了贺问雅,这要从哪里寻人去!
正迟疑,背后闪出一人,朗声道:"我来了。"
暗室内极空旷,男人的声音歪歪扭扭,传了大半空间,又弹回耳朵。
识得那声,陈亦章眸光一滞,眼前的阴森地府即刻缩小,化到来人的面上。
那是很模糊的欣喜。
走得近了,男人的五官清晰起来,陈亦章看到他英挺的鼻梁,跃动的眉眼。
而后,她便由着被熟悉的臂膀抱住,吻和喘息从四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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