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天气均是阴沉沉的,今天却像翻了个面似,一下变得明亮清澈。
汪啸涛心情却仍然愁闷,思前想后,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劝说家人,他讲:“你们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圆满。”
汪夫人只顾叹气,反而是汪博深一大早就出门,汪老爷子原想质问儿子要春闱了,为什么还不在家温习功课?
临到嘴边的话又退回去,心想假若自己遭贬,连带着儿子的前程也受了影响,与其考取功名,不如做个白丁。
汪博深今天去的是高府,他也没想到,高柏辉这么快就会邀请他过去,想来纨绔子弟习惯了声色犬马,忽然遇见个儒生君子觉得很有趣,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等到进了高府,才发现高柏辉请他过来,是为了问他西洋油画的事。
汪博深虽有心事,也只得硬气头皮和他应酬,同时盘算着寻个什么样的机会好开口相求,只要能面见高锟,他就有办法打消这位内阁大人的念头。
两人正说话,忽见远处有人过来,高柏辉笑道:“想来听说有人在这里说新玩意,我姐姐也很要来看。”
不多久,就见德琳扶着一个小丫头过来,老远地看见他就颔首示意,`汪博深连忙行礼问好。
德琳走近了,带着微嗔的语气说弟弟:“人家马上就要应试了,偏将别人拖过来看画,你也忒顽劣。”
就为这句体谅人的话,汪博深很觉得入耳,又想,此事不如转而求她,好被去引荐于其父?
奈何他脸皮薄,又觉得刚刚相助过他们姐弟,如今冒然求助好像邀功似的,不是君子的作风。
故此虽然焦急,仍没有开口。
德琳心细如发,看出他的焦虑,等到柏辉暂时走开,就问:“汪公子,你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心?”
汪博深点头道:“对,只是这件事,非令堂才能化解,救我父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原来今天他来,是有所求的,德琳觉得有些失望,但马上就掩饰过去,道:“朝里的事,偶尔也听我阿玛提及,倘若不嫌,可否透露一二?”
汪博深早有此意,见她主动开口,真是求之不得,遂细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德琳听罢,抿嘴笑道:“那你准备拿什么话来说服他呢?”
汪博深笑道:“我只要告诉他一个前朝的典故,就可以了。”
原来康熙朝时,有个封疆大吏,看中了京城一个有才学的翰林后,自以为劳苦功高,就朝军机处和吏部要人,结果被康熙帝大大申斥一番,碰了个硬钉子。
你道为何?原来这翰林一职,时常随传在皇帝身边,一言一动,无不深知,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参预国家机密,如为外省的封疆大吏调走,便有泄密之虞,因而康熙帝对此很是忌讳。
汪博深的用意很明显,汪啸涛也是翰林,虽然迂腐,终归是皇帝身边的人,高锟假如动了这个心思,那不是自讨无趣?
德琳明白后,心道:这人看上去年轻,没想到前朝的旧事典故,倒是熟悉得很,而且看事很犀利,说起其中的要害来也一针见血假。
于是她道:“今晚他倒在家,但我阿玛晚上见你谈这件事,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不如明天,他铁定上午会在,到时我吩咐门房只管接你的帖子送进去,有什么话你和他讲。”
汪博深大喜,德琳又道:“只是我这里也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汪博深忙道:“请说。”
德琳款款而言:“你是个布衣,他却是当朝大员,官威总归是有的,当着后近晚辈的面,哪怕你讲的话十分对,他必然不好意思表示马上采纳。”
汪博深觉得德琳的话很有道理,不由愣住了。
德琳又道:“所以你刚才那番道理,不如由我寻个机会委婉告诉他,明天你们见面,就在花厅里,随便谈些其它的事好了,将来有人说起来,也是光明正大的,不会落人把柄。”
不想这个相府的千金,能有如此的见识,汪博深觉得极为纳罕,敬重之意更甚,连忙致谢。
德琳道:“我也是为了高氏,否则阿玛真的要调令尊,被皇帝驳回来,失面子的也是他。”
等到汪博深告辞欲走时,德琳特意交待说:“我阿玛这人,有时肝火颇旺,你只要记得,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汪博深听了,唯有深深一辑。
第二天,也不知德琳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话,汪博深果然如愿在花厅见到了高锟。
上次见他,还是和宝亲王及怡亲王一起,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体态,如今得以细看,只见他身材微胖,穿件铁灰的袍子,外面套着珊瑚扣的贡缎马褂,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下,露出已经略染灰白两鬓,别有一种凌厉的气势。
高锟其实也在观察汪博深,自上次遇刺那件事后,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临危不惧的镇静风度,今朝见他虽然只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面见当朝大员,仍然是那般从容不迫,心里赞叹不已。
汪博深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后,只听高锟说:“春闱即将启动,不知又有多少良才可以聚集京城。”
言罢,他便用双目直视对方,汪博深便道:“本朝人才之盛,冠绝前朝。”
高锟笑道:“听说仕林里你的呼声很高,不知日后有何志向?”
汪博深朗声道:“晚生常想,与其庸庸碌碌过一生,与草木同腐,不如放手做番事业。”
高锟似乎有些不屑,但他位置高,汪博深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听见他冷冷道:“奈何人多官少,若朝廷只是给你个不入流的小吏来做,以你的资质,不会觉得屈才?”
汪博深笑笑,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所谓的做番事业,也就是这个意思。”
高锟原先以为少年新近,难免志大才疏,故此特意要敲他几下,好令其明白自己的斤两,想不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道理。
一番较量下来,高锟对这个年轻的人好感更重,他说:“我有件公务上的事,要问问你。”
汪博深低头想想,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是个很妥贴的回答,亦见得此人行事谨慎。
高锟道:“既然我开了口,你也不必拘泥。”
汪博深听了这话,仰面去看他,高锟道:“因为地动的缘故,白莲教伺机谋动,结果当地巡抚办事不利,明明没半分收获,偏谎报军情来邀功,奈何朝里有那不识事的大臣,为讨好圣上,也只知道粉饰太平,我有心参上一本,你以为如何?”
军国大事,汪博深哪里有机会发表意见?
既然今天被人当面询问,他只好先说:“不知大人可否透露,那不识事的大臣,任得是何职?”高锟叹口气,只说:“同僚。”
见他不肯多讲,汪博深知道再朝下面问,就是不知趣了。
于是他很认真地说:“照晚生的意思,高大人不能直接就这件事上奏。”
“为何?”高锟好奇道。
“大人请想,您这样一奏,万一有人在皇帝身边怂恿,说‘很好!既然我们不行,那就请您务必指派或举荐一员猛将去拿白莲教的乱民抓来,无论如何,不准漏网,等抓到了,大家都有赏!’可是——”
汪博深恳切道:“大人,万一抓不到呢?”
“啊!”高锟道,“抓不到,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
高锟身边的茶桌上放着几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他脸都黄了。
“那么,接下来呢?”高锟又问。
汪博深侃侃而言:“大人可以想办法安插一个心腹去那里做巡抚的帮手,暗中彻查此事,若有把握一举歼灭白莲教,再来向朝廷陈情,若不能,也好有个退路。”
说到这里,汪博深忽然笑了,高锟拊掌欣然,也笑了。
这世道,反正有政绩就有理,高锟在中枢混迹多年,对这一层利害了解得最透彻。
他只是觉得诧异,汪博深年岁不大,说话做事倒很老练。
他诚心说:“你倒真是个人才。”
毕竟年轻,被当朝位高权重的高锟一夸,汪博深不由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高锟似乎想起什么,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说:“这封信,带回去给你的父亲看。”
汪博深恭敬接过,因见对方端起茶杯品茗,知道这就是暗示送客的意思,连忙把信揣到怀里,告别离去。
高锟看着他的背影,心道汪啸韬此人是个空有学问的愚儒,反而是他这个儿子,将来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
此事过去不提,过了几日,德琳受邀去蒋宅。
等她见了秀怡,却见对方愁眉不展,说:“我急坏了。”
原来昨天开始,参加春闱的举子们开始在礼部报名,直至晚间,汪府的太太却来找蒋夫人哭诉,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汪博深竟然不肯去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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