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唱完了,有人起哄说女眷里也有极好的票友,反正这里没外人,琴师和戏装也是现成的,不如出来小试牛刀。
于是汪家的一个亲戚唱了出,然后汪夫人让秀怡也来一段。秀怡不大情愿,说:“戏班子的东西多腌脏,我才不要用他们的。”
戏班子派来伺候的青衣少女立刻道:“有专门拿来给太太小姐们备用的,都收拾得很干净。”
后禁不住蒋夫人撺掇,秀怡细细唱了首曲子方罢,大家知道汪夫人喜欢她,都说:“很地道,好听。”
萃玉起身对汪夫人道:“高大人家的德琳也很擅长这个。”
众人都道:“既如此,必然不放过,快请到戏台上去。”
德琳原不想出这个风头,因见秀怡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汪博深看她眼神又那样热切,她那股争强好胜之心便被激发,笑道:“那我就现回丑吧。”
等到她起身朝戏台后面走时,经过汪博深身边,就听见他说:“上楼梯时小心点,这戏台很高,别绊着。”
德琳停住脚步,回眸朝汪博深一笑,轻声说:“多谢。”
这个笑容自有无限娇嗔,不由使汪博深心中不禁一荡。
这幕落到秀怡眼里,难免心底泛起酸味,气得眼都红了,以她对德琳的了解,就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戏班子倒真是准备齐全,因她要唱一出《贵妃醉酒》,还特意派人拿了副“凤冠”给德琳来戴,服侍她的却是个红衣少女。
德琳冲她笑笑,才摇摆着到了戏台上。只一个架势摆了出来,立刻就显出雍容风度,秀怡故意道:“真是娘娘的派头,下个月进宫选秀,必然折桂。”
汪博深听在耳中,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很不受用。
谁知这边刚唱了一句,忽听得“哗啦啦”一声,那凤冠上的一大串珠子和珠花就落到戏台上,整个凤冠顿时几乎变成空壳子。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知道谁领头笑出声,然后就是满堂大笑,德琳哪里受得了,于是飞快转身迈向后台,踩着梯子,“噔噔噔“也不知去了哪儿。
萃玉本来想追,奈何她小脚跑不快,便对愣在一边的汪博深说:“傻子,快去拦回来啊!别说是她,就算是一般的客人,哪有在咱家受这羞辱的?”
汪博深拔腿就朝后台方向追去,一个丫环说:“朝月洞门那边去了。”
等他疾步追出去,果然就见德琳的背影,正在一株海棠树下面。
她听见脚步声后蓦然转身,见是汪博深,便立刻拔腿又要跑。
就是这一刹那,汪博深发现她双眼泛红。
越是平常好胜争强的女子,有了这幅柔弱的姿态,越是令人觉得怜惜。
他怕她又走远,连忙上前横身拦住她,轻声道:“你又不是那等平常的畏缩女子,难道非要一跑了之么?”
德琳驻足站住,倒抽一口气,像是在尽力摒住泪水,只听见她低声说:“快走!要是我在谁面前哭过,这辈子我也不想再见那人!”
听了这话,汪博深觉得又可笑又可怜,然见他嘴角露出笑意,德琳再忍不住,两颗泪珠顿时滑落面颊,汪博深情急中伸手猛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轻轻将她朝自己的方向拽一下。
他的本意是让德琳稍微往前挪一两步,这样仗着身高优势,他就无法看到她流泪的模样。
没想到德琳根本没站牢,被他这么一拉,她本能地觉得惊慌,伸手狠狠推了一把他,连眼神也变得凛冽起来,完全恢复不容冒犯的气势。
汪博深连忙做出吃痛的样子,咧嘴道:“好痛!”
德琳看出来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忍不住嗔道:“你倒比谁都会演戏!”
汪博深见她笑了,低首俯身望着她道:“你笑了?刚才我可没看到你哭!”
德琳被他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只好“嗳”一声,汪博深又说:“头发也乱了,回头叫大姐帮你梳下,可别趁机再溜了,否则大家一定笑你。”
德琳啐道:“我就那么胆小?”
此时才见汪萃玉走过来,带着德琳到自己房里洗脸、梳头,她说:“这事都怪戏班子不上心,我母亲已经责骂集庆班的人,还罚了他们赏钱,专门给你出气。”
德琳本来想说:“那倒不必。”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只笑笑不答。
再说这边集庆班,因为这事先是余少棠被汪博深叫过去数落了一顿,因问是谁专门来管旦角的服饰头面,少不得再把杏眉叫过来。
汪太太见她就是之前穿青衣的少女,约摸也和德琳相差不大。她虽怫然不悦,并无声色俱厉,只诘责杏眉为什么东西拿出来前,不好好检查。
杏眉看眼余少棠,似乎有话要讲,然而终于低下头不置一词。
余少棠有心维护她,忙道:“她是集庆班新来不久的,没见过世面,怕是今天到了府上,孩子家玩心重,所以失了手。”
这件事最后以罚掉今日堂会中的小部分包银结束,戏班子上下知道后,都有些垂头丧气。
等晚上回了住处,东西还没放好,余少棠就绷着脸对龅牙李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规矩处置吧。”
荣青听了,第一个着急,他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杏眉,戏班子的东西时间久了不常用的话,自然会不结实牢靠。”
余少棠怒道:“再多说,连着你一起处置!”
荣青的倔脾气上来了,刚要说“随便”,就被龅牙李一把拉开,叱道:“有你什么事?净在这里瞎闹!”
好容易把荣青哄走,龅牙李就找到杏眉,说:“好孩子,余师傅要我处置你,我不忍心,你不如到他那里求个情,或者让花师傅说道说道。”
谁知杏眉不领他的人情,只是冷笑道:“李师傅,这事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您还不清楚?”
原来当天早上出发前,龅牙李临时做的决定,叫珊瑚和杏眉一道伺候汪府中的堂客,杏眉只管点曲子,珊瑚管衣饰,所以这事,真的追究起来,并非杏眉的过错。
当初在汪家公子面前,杏眉顾着大局,不想令余少棠难堪,这才认了错。
她以为龅牙李自然会向余少棠说明,没想到现在竟然又来治她的罪!
龅牙李被杏眉噎得有点词穷了,一时竟然语塞,然而为了维护自己女儿,他并不肯多说一句话,只得叫人拿来把铁尺,命人照着杏眉的手心就打了几十下。
杏眉咬着牙,无论怎样,只不说话,连“哼”一声都没有。
她心里既恼龅牙李,更怨余少棠,何以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问清,就这么急着下手?
想起自己进戏班来,除了打杂,学戏的机会极少,余少棠待她也总没有好脸色,不是训斥,就是责怪。想到这里,杏眉晚饭也不曾吃,一个人悄悄来到河边,寻块僻静的地方,一个人生闷气。
晚间河边有些微寒,杏眉发现今晚的月光特别柔和明亮,而河对面烛火倒映在水面上后,随着水流的抖动不断变出各类倒影,亦幻亦真。
她叹口气,找块地势颇高的石头坐上,脑中茫然一片。
就在此刻,杏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猜着是荣青,心里没来由一阵烦恼,只好转身说:“我要一个人待会,你回去吧。”
谁知转身看到的,竟然是余少棠,杏眉吃惊之余便不再说话,转身就像没看见一样。
杏眉沉默得像块铁,余少棠只好走过去,静静站到她身边,半响才从怀里拿出包东西,说:“上次我要出城,你不肯放,余师傅曾允诺给你买样东西,瞧瞧喜欢么?”
原来他拿出来的是一双鞋,杏眉看了一眼并不接过,把脸又偏转过去。
余少棠在戏班里处处受人尊敬,从来没有这般被人对待过,他表情很狼狈,仿佛很不知所措。
杏眉回绝之后,又想他既然这么样子放下身段来送鞋,自己却那样给人脸色,不由有些后悔。
可既然前面已经露出不服软的样子,现在再回头,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样想着,杏眉决定索性和他硬抗到底。
余少棠碰了壁,只得道:“你手上的伤,重不重?余师傅特地拿药酒给你。”
杏眉仍然不说话,余少棠面子上再挨不过去,他伸手捏住杏眉的手要给她上药,喝道:“何必呕这个气?”
谁知杏眉把手攥得很紧,好像手心里藏着什么宝贝,死活都不肯松开,她道:“您要是真可怜我,就该去问李师傅,到底是谁做错了事。”
余少棠表情有些尴尬,他轻声道:“我就是问过李师傅,才来找你!”
杏眉“嗤”了一声,冷冷道:“那您是来认错的?”
余少棠毕竟是身份所限,自然不肯承认。
见他沉吟不语,杏眉一急,便要从那块石头上跳到地上。
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前载过去,余少棠眼尖手快,一把拉住她,顺势就把杏眉抗到肩上。她又急又气,一双脚不由乱踢乱弹起来。
余少棠道:“你属驴子么?总爱乱踢人。”
说完这话,余少棠才轻轻把杏眉又放回到石头上。
他在戏班又做惯大师傅,平日在徒弟面前也以严峻著称,倒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哄人。
过了好一会儿,余少棠才搔搔头,尽力放低声音道:“把右手拿出来。”
杏眉不服:“那得余师傅先告诉我,是不是自己错了?”
余少棠无奈笑道:“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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