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晚上,不少人早已酣睡,闻此变故顿时魂飞魄散。
杏眉和小炉匠急着回家,谁知京师此刻几乎倾城而出,大街小巷挤满了人。
他们几个原先还算熟识回家的路,此刻就像没脑袋的苍蝇,网也丢了,鸟也不要了,各个皆失魂落魄。
杏眉想起格尔泰一人独处危房,恨不能立刻变成土行孙,就算寻个地洞也要钻回去。
没想到路边一户人家,只有个女儿来不及躲避被埋在瓦砾中,当妈的正跪在残垣断壁上哭个不休。
小炉匠见反正路也堵了,不如出力帮这户人家把人救出来。
几个半大小伙子连挖带刨,终于从废墟里抬出个人。
那姑娘“嗯”了一声,又吐出口中的泥沙土块,“哇”地就哭起来。
能哭就好,众人松口气,那妇人更是热泪盈眶,恨不能给小炉匠跪下来。
朦胧的月光中,依稀认出小炉匠的面孔,那妇人道:“这不是铁匠铺的春贵,这次多亏你们几个,回头我找你师傅当面谢!”
几个男孩子忙道:“别介,我们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您这么一去,不就穿帮了?”
那妇人噗嗤一笑,乐道:“鬼精灵,亏得你们遛出来,否则我这姑娘可是没得救。”
此刻衙门里已经派出人来察视,各条街的里正也开始各家各户地清查伤员,那妇人忙道:“路通了,你们也赶紧家去,回头我好好谢你们。”
这次地动,影响最大的是河北沧州,京师无非是连带着受了点影响。
家里房子结实的,无非受点惊吓,真正倒塌的不多,除非那种土块泥坯所制的危房。
也有倒霉的,左邻右舍都没事,只有他家成了老天爷的靶子,真应了那句“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降”的老话。
格尔泰一家,就是其中之一。使得本来就不宽裕的一家人,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雪上加霜的滋味。
格尔泰只好和女儿搬到邻近的杂院里。这院子不比北京的四合院,可谓杂乱无章,房子低矮简陋,讲究的人家还能摆张床,大多数人家只好在靠窗的地方摆张大通铺,一门老少男女都挤在上面。
院内多是土地,一下雨就得赤脚淌水,由于地动,院子的南山墙倒了半截,露出半墙的碎砖头。
格尔泰哪受过这罪,奈何如今连衣服用度都是临时拼凑的,老婆又不在,吃饭也要自己生火桶炉子,到处飘散的烟味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今天好容易捣鼓完午饭,格尔泰睡个午觉起来,又烧了半壶水,沏上一杯福厚德的茉莉花茶,摆上碟信远斋的酥皮点心,喊着杏眉的名字道:“丫头,快来垫补垫补。”
嘴里虽这么说,格尔泰心里愁得很,家中再无余粮,租房子的钱还是朝春贵所在的铁匠铺预支的,他一时嘴馋,又把明后天的粮米钱拿来买了点心,接下来的日子,真无法想象。
杏眉此刻并不在家,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决定听从瓜尔佳氏的安排,甭管做丫鬟也罢,做小老婆也好,不能眼看着阿玛饿死,更不能成为小炉匠的拖累。
于是她带着一股决绝的心意,仿佛从此以后,此身将非我所有,因此脸上很有一种慷慨苍凉的意思,倒把瓜尔佳氏吓了一跳。
她说:“我不强迫你,再说这个要看造化,将来时运好了,或许能爬上枝头变凤凰,若是命蹇,一辈子做人家娘姨,生了儿子也没资格穿红。”
杏眉头回听见有人对她谈什么“生儿子”之类的话,嘴上不接腔,只重重“嗯”了一声。
瓜尔佳氏喜道:“那好,这就带你去见王妈。”
忽然想起来,就算拿到菜市口去卖的青菜黄瓜,也要洒几道水点缀下,何况是个大活人,杏眉虽然不丑,若以这样的寒酸方式出场,势必要被人趁机压低价钱。
于是,瓜尔佳氏又从箱笼里拣出几件色泽鲜亮的半旧衣服,给杏眉梳个油光发亮的大辫子,这才满意地带她出门。
王妈很喜欢杏眉,道:“好俊俏的丫头,跟画上的仙女一样,我认识个内务府当差的吴老爷,刚好要纳个小星,不怕花银子,就要人才好。杏眉家世清白,自然比那些扬州瘦马又强百倍。”
因问:“弹琴吹箫,吟诗作画可学过?”
杏眉直摇头,王妈又问:“可曾习些女红、裁剪,或是学过‘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手艺?”
见杏眉又摇头,王妈“哎吆”一声,说:“那可不大好办,当官不能光靠文章写得好,做人家姨奶奶,也不能仅凭相貌。”
瓜儿佳氏见状着急,忙道:“她会唱戏!”
见王妈眼睛一亮,瓜儿佳氏道:“小时候常和她阿玛一道听戏,《宇宙锋》、《玉堂春》都会!”
王妈喜不自禁,试探着问杏眉:“折子戏?”
杏眉表情倔强,不置可否,瓜儿佳氏发怒,伸手在杏眉后脑勺拍了一记耳光,气急败坏道:“全本的也没问题。我那男人是个戏痴,就是听戏才败了家,杏眉打小就和他在戏园子混。”
王妈拍手笑道:“就杏眉这资质,上了妆更好看,别说进吴府,就算登台,也不见得比花云魁差。”
杏眉心中一动,来这以后她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戏班子招徒弟,也是您这里的买卖?”
王妈不屑道:“傻孩子,唱戏的营生,哪里比得上嫁人?一个女孩子,整天在台上被人盯着看,不比婊子强多少。”
本来说好了当天晚上就带到吴府给人瞧,瓜尔佳氏估摸着这事十拿九稳,乐得把杏眉先留在这里。
王妈张罗晚饭时,家里来了客,说是她的亲眷,等杏眉和来客一照面,才认出来,这女人不就是地动那天,小炉匠他们救助过的那位妇人么?
那妇人看着杏眉也眼熟,半响才敢认,说:“这么一打扮,完全不认得了,敢情你就是小炉匠的妹妹。”
这妇人姓何,也是做牙侩的,时常走街串户,她一是可怜杏眉年岁小,二也存了个知恩图报的心肠,就瞅了个机会,把杏眉偷偷拉到边上,问:“听王妈说要把你送到吴老爷家,可有这回事?”
杏眉点点头,何氏道:“苦命的孩子,你知道那个吴老爷什么来头么?他是内务府的公公,有了点银子,也学别人要娶媳妇,你想想,那是人过的日子么?”
杏眉知道“公公”是何种人也,至于他们怎样的坏,也是有所耳闻。
看何氏的诚恳关怀的神情,杏眉头一次体会到那种被年长女性关爱的感觉,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机会不能放过,立刻“扑通”跪倒在何氏面前,说:“可是我阿玛没饭吃了,杏眉一定是留不住了,实指望能卖户好人家,苦点累点我不怕,还请何奶奶成全。”
何氏点点头,说:“好孩子,有这句话我就放心,将来也不怕你怨我。听说你会唱戏?”
杏眉点点头,又羞涩道:“那也不叫会唱,无非听得多了,能哼几句。”
何氏道:“正阳门外的一家戏班,他们那里有两笔生意在我这里,一个师傅年岁不小了,想娶个媳妇,还有个师傅呢,想寻个有灵性的娃儿做徒弟,好伺候他,以后有机会继承了他的衣钵,也有可能。他们给的钱不算多,但人是极好的,只有戏子的名声不佳。你意下如何?”
杏眉未加思索道:“极好!”
何氏推她一把,笑道:“你也说明白究竟哪个好呀,不然叫我推荐哪个。”
杏眉当然不肯嫁人,但她觉得即使如此,总比送到火坑强百倍,为保险起见,她唯有厚着脸皮说:“两个都好呗!”
说完这话,才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何氏笑道:“成!今儿晚上咱们就去集庆班!”
今晚集庆班上演的是连本大戏《八仙得道》,杏眉与何妈从前场过时,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打扮,忍不住从布帘子后面朝里睃了一眼:台上梆子敲得震耳,卖零食的手举托盘在观众头上转悠,“五香瓜子大酥糖”喊得孩子走神,送水的则嚷着“开水来啦!”穿梭似地在人群缝儿中跑动。
杏眉明白,从今天起,以往快乐无忧的时代结束了,不知道今后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和阿玛坐在里面看戏、吃果子。
想到这里,很少多愁善感的的杏眉,察觉到一丝苦涩且怅然的滋味。
等进了后台,杏眉的思绪才被拉回到现实,戏台上帘布后面曾很让她觉得神秘莫测,帝王将相,神仙妖怪,都是从这块布帘子后钻出来的。
如今展现在她面前的完全是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忙乱有序的人群里,有人已经穿好戏服挂了须的关公,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还有的人脸上五彩缤纷却还穿着常服,有的正在那里依依呀呀的吊嗓子。
靠近前台的地方还有个神龛,里面的牌位写着:“唐明皇敕封老郎之神位”,两边对联则是:“龙楼凤阁梨园主,金枝玉叶帝王家。”
原来梨园人家常提到的“祖师爷”就是唐明皇,杏眉想。
就见一个略微有点龅牙的男人走过来,与何妈说了几句,他嗓门很大,震得人耳朵疼,表情略微有些嗔怪,仿佛责备何妈不该这个时候过来似的,何妈说:“李老哥,实在劳您费费神,先让这孩子见下余师傅,成不成另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家里急着要钱,非把这姑娘卖给一个公公,能帮她的忙,咱们也算做件功德不是?”
听何妈这么一说,杏眉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命运这么不堪。
龅牙李叹口气道:“这娃命恁苦?其实我们这种地方也不算个好去处。得,今天余师傅也没戏,就先碰个面吧。”
两个人前面走,杏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她这才意识到马上要见余少棠了。
结果余少棠一听明何妈的来意,再看眼杏眉,立刻就否决了。
龅牙李怕杏眉难堪,示意她到门外去等。
余少棠回答得很干脆:“做媳妇太小,当学徒又太大。”
就听见何妈很不甘心地问:“余师傅,你话再说明白些。”
余少棠笑道:“何妈,我今年24了,要娶的绝对不是娇滴滴放在家当神仙来供养的小媳妇,而是个手脚利索、能管家的婆娘,从这点来说,杏眉太小了。”
何妈失望地“哦”了一声。
余少棠又说:“从学戏的角度来说,多少功夫都是从小开始打基础的,比如我和花师弟,5岁就开始学戏跑江湖,现在也无非得了点皮毛,从这点来说,杏眉又太大了。”
何妈很不服,她说:“杏眉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不信你听她唱两出?我觉得将来她一定行,能超过花云舫也未尝不可。”
屋子里顿时安静的出奇,何妈能感觉到这平静中略带尴尬气氛,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最后还是由龅牙李出来打了圆场,他说:“今天的戏热闹,好位子还有几个,要不何妈也去过把瘾,余师傅这里还有事。”
这就是变相的赶人了,何妈有些理亏,也只能自认倒霉。
等她带着杏眉走至门口,龅牙李这才埋怨说:“老姐,好端端地,你提那个名字做什么?”
何妈叹气道:“都怪我这张老嘴,只是可怜杏眉这孩子,李老哥,你还有别的法子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唱念坐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