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淬毒心

油纸包里的“缓解药剂”是几滴粘稠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黑色液体。顾停云将它滴在舌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瞬间扩散,沿着喉咙滑入脏腑,所过之处,那如影随形的灼痛感竟真的像退潮般减弱了几分。

然而,它带走的似乎不只是疼痛,还有一部分属于“人”的感觉。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那么冷静,胃里因杀人而翻涌的不适感,随着药剂的生效而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疲惫。

那块黑乎乎的干粮硬得像石头,她小口小口地啃着,用唾液慢慢软化,再混着牢房里提供的、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咽下去。每一口,她都清晰地知道,这是用那条疤脸男人的命换来的。

她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短暂的“奖赏”时间结束,他们这些幸存者没有被送回铁笼,而是被驱赶着进入一个更大的、类似石窟的地方。这里比地牢“明亮”些,墙壁上插着燃烧的火把,跳动的火焰将石窟中央一片巨大的、坑洼不平的沙地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还有之前闻到过的那种甜腻花香,在这里似乎更加浓郁。

一个穿着与之前教习不同、袖口绣着暗红纹路的中年男人站在沙地中央。他面容精悍,眼神如鹰隼,扫过新来的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叫严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从今天起,负责教你们如何‘活着’。”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在这里,‘活着’的意思,就是杀死所有挡在你面前的敌人。你们之前那点野狗互咬的把戏,只是开胃菜。”

他指向沙地边缘摆放的一排兵器架,上面是各式各样锈迹斑斑、甚至带着暗红色血痂的刀、剑、短矛。

“挑选你们的武器。或者,用你们的拳头、牙齿,随你们便。”

顾停云随着人群走向兵器架。她的手掠过冰冷的铁器,最终,没有选择需要大开大合力气的大刀,也没有选择需要极高技巧的长剑,而是握住了一柄不过小臂长短、锈蚀严重的匕首。

它很轻,便于隐藏,而且,足够致命。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严锋的训练简单而粗暴。

“刺杀!对准咽喉、心窝、眼睛!用你们全身的力气!”

“闪避!躲不开,就死!”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演示,只有最直接的命令。他和他的几个助手,会手持包着厚布、但依旧沉重的木棍,在沙地上驱赶着他们,强迫他们相互对战,或者对着悬挂的草人靶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而致命的动作。

动作慢了,木棍会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留下青紫的淤痕。姿势错了,会被厉声呵斥,甚至剥夺当日的食物。

顾停云学得很快。她本就灵活,在街头挣扎求生的经历让她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她很快就掌握了如何用最小的幅度避开攻击,如何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匕首的尖端,如何在对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发出致命一击。

她的对手,有时是同期被抓来的人,有时是那些眼神麻木的“老人”。

每一次对战,都游走在生死边缘。她不再闭眼,而是死死盯着对手的眼睛,从中读取杀意、恐惧或破绽。她将那柄锈匕首用得越来越纯熟,割喉,捅刺,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重塑。像一块生铁,被投入名为“无赦之地”的熔炉,经受着杀戮、疼痛和绝望的反复捶打,逐渐剥离掉属于“顾停云”的柔软部分,淬炼出冰冷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内核。

几天后的训练间隙,严锋单独叫住了她。

他围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在她握着匕首、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片刻。

“你很有天赋,”严锋的声音听不出褒贬,“不是指你的根骨,而是你的眼神。你杀人时,心里什么都没有。”

顾停云沉默着,没有回应。

“但这还不够。”严锋停下脚步,面对面看着她,“你在压抑。压抑你对那个疤脸的恶心,压抑你第一次杀人后的颤抖,压抑你对这里所有人的恨。”

顾停云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愤怒、恐惧、憎恨……这些都是毒药,但用好了,也是燃料。”严锋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让它们烧起来,烧掉你心里最后那点无用的东西。否则,下次当你面对一个比你更强、更狠的对手时,那一瞬间的迟疑,就会要了你的命。”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顾停云站在原地,手心里的冷汗浸湿了匕首粗糙的木柄。

严锋说对了。她确实在压抑。她将所有的情绪,对止渊的屈辱,对谢无赦的恐惧与恨意,甚至对那个疤脸男人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全都死死地压在心底,用一层冰冷的外壳紧紧包裹。

她以为这样就能变得无坚不摧。

但严锋告诉她,这层外壳,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当晚,她被单独带到一个更小的石室。石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中央的地面上,刻着一个复杂的、仿佛在缓缓蠕动的图案,与那甜腻的花香来源似乎同出一源。

“坐下。”守卫命令道。

她依言盘腿坐下。

石门关上后,石室陷入一片黑暗。随即,那地面上的图案竟幽幽地亮起了暗红色的微光。

一股远比“烬池”池水更精纯、更狂暴的力量,伴随着那甜腻的花香,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呃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要裂开。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在她意识中炸开——破庙的雪花、恶犬的獠牙、止渊冰凉的手指、谢无赦淡漠的眼神、疤脸男人凸出的眼球、鲜血喷溅的温热……

这些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和情绪,此刻被这股外力野蛮地牵引、放大,变成最锋利的刀刃,从内部切割着她的理智。

恨吗?

恨这不公的世道!

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

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愤怒吗?

愤怒为何她要遭受这一切!

愤怒为何无人来救!

恐惧吗?

恐惧下一次搏杀!

恐惧那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各种极致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体内奔涌、冲撞,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烧成灰烬。

她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指甲深深抠进地面,划出血痕。

不能疯!

不能迷失!

她死死守住灵台中最后一丝清明,那是老乞丐咽气前浑浊却执着的目光,是她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唯一的念头——

活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那暗红的光芒渐渐黯淡,狂暴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石室里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顾停云瘫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剧烈的头痛余韵还在嗡嗡作响。

但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纷乱撕扯的情绪,仿佛随着刚才那场风暴被消耗殆尽,或者……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她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

黑暗中,她抬起自己的手,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某种东西不一样了。

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被刚才的烈焰烧过,没有化作焦炭,反而凝结成了一种更坚硬、更黑暗的物质。

恨意仍在,却不再沸腾,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了支撑她每一寸骨骼的基石。

恐惧仍在,却不再令她颤抖,而是化作了瞳孔深处永不松懈的警惕。

她依然想活下去。

但现在,她更加清晰地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不是在麻木中忍耐,而是在清醒中,带着淬炼过的恨意与决心,一步一步,从这地狱里,爬出去。

石门再次打开,火把的光芒照了进来。

守卫看到她坐在地上,皱了皱眉:“还没疯?算你走运。出来!”

顾停云站起身,步履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

她走出石室,看向通道尽头那永恒的黑暗,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野兽龇出獠牙前的预备动作。

谢无赦,你想看云在火中燃烧?

那就看吧。

看这朵云,如何被地狱之火淬炼成裹挟着雷霆与毒刺的乌云,终有一日,将笼罩你的整个无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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