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顾停云五岁,缩在破庙漏风的角落,看着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飘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老乞丐咽气前,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无力的说:“丫头,你得学会偷,学会抢,得像野狗一样……才能活。”
她记住了。
十二岁那年冬天,为半个馊馒头,她被店家的恶犬追出三条街,小腿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她没掉一滴泪,只是死死攥着那沾了泥和血的馒头,一瘸一拐地躲进废屋,用一块烂布缠绕在伤口。
她疼得浑身痉挛,却咬碎了嘴唇。从那天起,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疼,忍过去,就不会死。
她像石缝里挣扎求存的野草,靠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活到了十六岁。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生命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活下去”。
直到……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马蹄声如惊雷般炸响了村子的宁静。
顾停云正蜷在村尾废弃谷仓的干草堆里,那是她偷藏昨夜偷来的半块麦饼的地方。声音传来的瞬间,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不是寻常的车马,是无数战马同时奔腾的节奏,带着毁灭的气息。
她像一只受惊的野兔,无声地窜到墙边,透过一道宽大的裂缝向外窥视。
黑衣黑甲的骑士如潮水般涌入村庄,见人就抓,反抗者被毫不留情地一刀劈倒,哭喊声、呵斥声、马蹄声瞬间将村庄变成地狱。这不是流寇,是军队。顾停云立刻做出了判断,心沉到谷底。
她没有任何犹豫,放弃了她所有的“财产”——那半块麦饼。像一道影子,她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矮身钻出谷仓,贴着墙根的阴影,向村子后方那片茂密的林地狂奔。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然而,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村口那棵光秃的老槐树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止渊。
他并未参与杀戮,只是淡漠地注视着混乱的村庄,像是在清点物品。当顾停云的身影在视野边缘一闪而逝时,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
“东南,林地边缘。”
一声尖锐的呼哨响起。
顾停云几乎已经摸到林地的边缘,湿冷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下一秒,一张绳网从天而降,将她死死罩住。她奋力挣扎,但绳网却越收越紧,粗糙的绳索勒进她的皮肉。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止渊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平静无波的目光透过绳网的孔隙,落在她沾满草屑和泥土的脸上。
顾停云抬起头,狠狠瞪向他:“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隔着绳网,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层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牙齿,像是在评估一匹马的年龄和耐力。然后,他又捏了捏她的手臂和肩膀的骨骼,测试其坚韧度。
“根骨尚可,眼神不错。”他松开手,站起身,对旁边的黑衣骑士淡淡吩咐,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个,单独记下。”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别处,继续他的“清点”。
顾停云被粗暴地从网中拖出来,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她的手腕。在被推搡着走向囚车时,她最后一次回头,死死盯住了那个玄色的背影,将止渊这个名字,连同他带来的屈辱和绝望,一同刻进了心底。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记住这张脸。
冰冷的铁链锁在手腕上,沉重得几乎要压断顾停云的骨头。她和几十个同样面如死灰的村民被粗暴地塞进密不透风的囚车。
黑暗中,只有车轮碾过石路的单调声响,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顾停云背靠着摇晃的车壁,闭上眼睛。她不去听那些绝望的声音,只是在脑海里反复回放那个玄衣男人的眼神——平静,淡漠,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们这群畜生,上一批被抓去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止渊。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连同他指尖冰凉的触感,一起刻进了骨髓里。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突如其来的火把光芒让她眯起了眼睛。
“出来!都滚出来!”
他们被驱赶着,走下囚车,踏入一个巨大的、仿佛由黑色岩石开凿而成的地下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腐臭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诡异的花香。
这里简直就是地狱,顾停云想。
她看到巨大的池子,池水黝黑,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池边环绕着铁笼,里面关着一群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魄的人,更多的,是像他们一样的新人,被恐惧吞噬,瑟瑟发抖。
侍卫将他们驱赶到一片空地上,与其他几批被抓来的人汇合。就在这时,人群开始骚动。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恶魔!”一个青年突然崩溃,发疯般向外冲去。
嗖——!
一支弩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喉咙。青年倒地,身体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杀戮,在这里平常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骚动瞬间平息,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令人窒息。顾停云感到胃部一阵抽搐,她强迫自己看着那具尸体,将这一幕刻入脑海——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那片最浓郁的阴影中传来。
沉重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一个身着全黑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的出现,让周围所有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侍卫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连呼吸都放轻了。
谢无赦。
他甚至没有看那具刚刚死去的尸体,目光如同冰凉的流水,缓缓扫过眼前这群待宰的羔羊。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最终,那目光定格了。
落在了顾停云身上。
他朝她走了过来,步伐从容,如同漫步在自己的庭院。他在她面前停下,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药草与冷香的气息,与这地牢的污浊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如同玉石,轻轻扼住了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
顾停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但她知道,此刻如果露出一丝怯懦,就可能步那青年的后尘。她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瞳孔的平静,尽管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吸进去。
他端详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像是在鉴赏一件瓷器上细微的开片。
“名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顾停云。”她的声音因干渴和紧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顾、停、云。”他缓缓重复,每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玩味,“想停下吗?可惜,入了我这无赦之地,便由不得你了。”
他松开手,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触碰过她的手指,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随后,他将那方丝帕随手扔在地上,正好落在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旁。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着阴影处吩咐,声音平淡却带着绝对的掌控:
“带她去‘烬池’。”
“让我看看,这朵妄想停驻的云,能在我的地狱之火里,坚持多久。”
空气中甜腻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
顾停云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守卫一左一右架着,拖向那口巨大的、翻涌着不祥黑色的池子。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腐烂和奇异花香的味道就越是刺鼻,让她阵阵作呕。
“下去。”
毫无预兆地,她被猛地向前一推。
冰冷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包裹了她。那不是水,更像是某种活着的、沉重的油质。黑色的“池水”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更可怕的是,皮肤接触池水的地方,开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随后这刺痛变得灼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舌在舔舐。
她拼命挣扎,想要浮上去,手脚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心跳和池水咕嘟冒泡的声音。
要死了吗?
像那个破庙里的老乞丐,像那个喉咙被射穿的青年,像一条无声无息的野狗……
不!
强烈的求生欲迫使她猛地蹬腿,凭借着一口气,头居然破开了池水。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混浊不堪的空气。
刺痛感更清晰了,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她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池子里不止她一个。几十个人在黑色的毒液中沉浮、挣扎、惨叫。不过大多数人都早已一动不动。还有人和她一样在坚持不过脸上充满了痛苦的神情。
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壮硕的男人在疯狂扑腾后,身体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眼珠凸出,很快便没了声息,沉了下去。
顾停云的心沉了下去。光是忍耐不够,必须找到方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略那无孔不入的疼痛,开始观察。她发现,完全不动会沉下去,挣扎得太剧烈,似乎会加速毒性的侵蚀,死得更快。
她试着调整呼吸,放缓动作,不再与池水对抗,而是借助其浮力,尽量让口鼻露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但她忍耐着,像过去忍耐饥饿和寒冷一样。
时间变得模糊,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惨叫声也逐渐稀疏。最终,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的,只剩下寥寥数人。
就在这时,池水开始退去,如同它涌来时一样突兀。
黑色的毒液顺着池底的孔洞迅速消失,留下满地狼藉——瘫软如泥的躯体,和几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顾停云浑身湿透,瘫在冰冷滑腻的池底,毒液带来的灼痛感并未消退,反而因为离开了池水,变得更加清晰尖锐。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都在打颤。
守卫们走了进来,像清理垃圾一样,将那些不动的人拖走,不管是死是活。
一个守卫停在她面前,粗鲁地踢了踢她的小腿:“还能动吗?能动就起来!”
顾停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腿软得厉害,几乎无法站立,但她倔强地没有倒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守卫,再次投向那片阴影的高台。
谢无赦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看到有趣玩具般的兴味。
他看到了。
看到她如何挣扎求生,看到她如何在剧痛中保持冷静,看到她最终站着走出了“烬池”。
顾停云迎着他的目光,浑身的疼痛和冰冷的恐惧,在这一刻奇异地化为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堵在她的胸口。她没有移开视线,尽管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谢无赦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黑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消失在阴影深处。
但他离开前那最后一眼,顾停云读懂了。
这只是开始。
守卫推了她一把:“走!”
顾停云踉跄一步,勉强站稳。她深吸一口气,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跟随着其他幸存者,走向地牢更深处,走向未知的、但注定更加残酷的未来。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她从“烬池”里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
只要还能呼吸,她就还能继续活下去。
顾停云和其他几个幸存者被驱赶着,穿过一条更加阴暗潮湿的通道,最终被塞进一个狭小的铁笼里。铁门哐当一声落下,沉重的锁链缠绕而上,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笼子里弥漫着绝望和恐惧的气息。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石壁滴落的水珠,还有人蜷缩在角落,身体因残余的毒性而不停颤抖。
顾停云靠着冰冷的铁栏坐下,抱紧双膝。烬池的毒液似乎仍在她血管里流淌,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和诡异的麻痹感。她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试图用老乞丐教过的、最笨拙的方法对抗疼痛——分散注意力。
她回想那片林地边缘湿润的泥土气息,回想奔跑时耳边呼啸的风。那是自由的味道,如今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顾停云靠着冰冷的铁栏,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残余的灼痛,烬池的毒性像附骨之疽,并未完全消退。她只想闭上眼睛,哪怕只是片刻,让紧绷的神经和疼痛的身体得到一丝喘息。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时——
哐当!
铁笼的门被粗暴地拉开,锁链哗啦作响。刺耳的声音瞬间撕碎了牢笼里死寂的假象。
“都滚出来!”守卫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心上。
顾停云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缩紧。其他幸存者也如同惊弓之鸟,惶恐地看着笼外。
“列队!”守卫厉声喝道。
众人不敢怠慢,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铁笼,在通道里排成一列。
通道前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另一队人。他们同样衣衫褴褛,眼神麻木,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伤,显然是更早一批被抓来,经历了其他折磨的“老人”。
一个身着黑衣的教习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扫过两边的人,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规矩很简单。看到你们对面的人了吗?”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滑过顾停云和她对面那个眼神凶狠、脸上带疤的男人。
“打赢他,或者杀了他。活下来的那个,可以获得今日份的缓解药剂,还能吃一顿饱饭。”
“输了,”教习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就变成尸体,被扔去喂后山的畜生。”
一股寒意瞬间从顾停云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相互残杀……竟然这么快就来了?甚至连一夜的喘息时间都不给!
她看着对面那个男人,对方也正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贪婪,仿佛她已经是一盘可以换取生存资源的肉。
谢无赦……
顾停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冰冷恨意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他不仅要用毒药控制他们的身体,还要用这种方式,逼迫他们自相残杀,磨灭最后一点人性,变成只知杀戮和服从的野兽。
真不是人。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带着血淋淋的认知。
“开始!”教习一声令下,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另一个闸门。
对面那疤脸男人低吼一声,像一头饿狼般扑了过来!他显然有些底子,动作迅猛,五指成爪,直取顾停云的咽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杂念。顾停云猛地侧身躲开,男人利爪带起的腥风擦着她的脖颈而过。
不能硬拼!她立刻判断出。对方力量远胜于她,而且杀心炽盛。
她利用自己相对灵活的身形,在狭窄的通道空间内不断闪躲。男人的攻击一次次落空,变得越发焦躁和狂暴。
“小贱人!只会躲吗?!”他怒吼着,一拳狠狠砸向顾停云的面门。
就是现在!
顾停云看准他因愤怒而露出的破绽,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矮身前冲,险之又险地避过拳头,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手肘狠狠撞向男人的肋下!
“呃!”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动作一滞。
顾停云没有丝毫犹豫,脚下猛地一绊,趁着男人重心不稳的瞬间,用头狠狠撞向他的下巴!
砰!
男人被撞得眼冒金星,向后踉跄。
顾停云知道自己力气不足,无法一击致命。她目光迅速扫过地面,看到一块之前未曾注意的、边缘锋利的碎石。
在男人怒吼着再次扑上来的瞬间,她抓起碎石,没有选择正面硬撼,而是再次灵活闪避,同时用碎石尖锐的边缘,狠狠划过男人跟腱处!
“啊——!”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小腿瞬间无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顾停云没有丝毫停顿,她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绕到男人身后,用铁链勒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收紧!
男人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抓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球逐渐凸出。
顾停云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因窒息而扭曲的脸。她咬紧牙关,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脑海中却一片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挣扎彻底停止。
她松开手,男人的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她自己也脱力地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赢了。
她活下来了。
用另一个人的命。
守卫走上前,确认了疤脸男人的死亡,然后面无表情地扔给顾停云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块黑乎乎的、像是干粮的东西。
“你的。”守卫说完,便像拖死狗一样将男人的尸体拖走。
顾停云看着地上的油纸包和干粮,又看了看通道里其他仍在厮杀、或已分出胜负(生死)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哀嚎。
她缓缓弯腰,捡起那沾了点尘土的“奖赏”。
缓解药剂和饱饭
用同类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指节泛白。抬起头,望向通道尽头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重重石壁,看到那个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冷酷的操纵者。
谢无赦。
她将这名字再次刻入心底,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恐惧,而是混合着血腥气的、冰冷的恨意。
活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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