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夏,阳炭烹六月,举国如在洪炉中,江南更是焮天铄地。连道旁的石头都燔烤成了烙铁,草木更是蔫头耷脑的不见生机。
通向江宁的官道上这一上午都鲜见行车,将至午时却有一匹马扬尘而过。
赵明诚晨时从池阳出发,适逢晓风吹拂他葛衣岸巾,精神如虎地一口气奔出了三百里。
而此刻,烈日灼灼,浃背上恐怕是要捂出痱子三百粒了。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冒出来,滑落眼里,时时模糊着他的视线。抬袖抹了把汗,顺手抽了下马鞭,奈何疲马不畏鞭箠,□□飞黄早就跑不动了。
还好,太平州已在眉睫之内,就在那里歇歇脚吧,思及此,他向后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马速。
树荫下的茶水棚里,赵明诚连灌了两盏紫苏饮。脚是歇下了,思绪却纷纷扰扰停不下来。
这半载所历之事,又在他心间过了一回。
二月,官运不济。在他离任之际,御营统制王亦意图谋反,从李谟口中得知此事时,他是左右为难,权衡利弊下选择了置身事外。
哎,一念之差,竟是各里而迂!
一想到弃城而逃的昏智之举,他恨不得自掴己面。
三月初三,他被罢了官,吕颐浩接任了江宁知府。
三月初五,巡幸杭州的官家毫无征兆地禅让了皇位。
江宁兵变,他是掉以轻心了,而吕颐浩却能由此及彼,洞见全局,推断杭州御营军必生了哗变,当机立断调集了勤王之师。
板荡识诚臣,孰好孰差,高低立判。
流年不利却也有时来运转,三月他离开江宁,五月行至池阳便收到了起复诏书,随附的信件中还有一封删定官内弟寄来的家书。
真是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幸亏,出于桑梓之谊,吕颐浩肯提携他一把。
多亏,朝中有亲旧,能在官家面前为他美言几语。
侥幸,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虽有一时之失,可在江宁兵变之前,已被命移湖州。这不出两月就被复叙了,有些意料之外,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幸蒙,官家不弃,表忠君之心,宜早不宜迟。
官家即位以来一直往东南巡幸,此番移跸江宁前线,当是有了持戈试马,抗金之意。不过究竟圣心如何,还得摸清楚了,免得入对时言不逮圣意。
官场上拜高踩低的多,从井救人的少,这施以援手之人,于公于私他都该去好好拜谢一番。
政事思虑过了,家事又兜上心来。
一接到圣旨,他便急于赴召了,可娘子竟一反常态地庸人自扰起来,左也不妥右也不是的,尽在那里拖延他时间。金兵再快半月之内也奔袭不到池阳,她该担心的不是兵乱,而是盗患。
慢藏诲盗,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呀,那些收藏可是他穷尽半辈子的心血所蓄!
……
想到诸多要做的事,他心里一急,撂下香饮钱便去牵出了马。
“客官,晌午日头可毒着呢,申时过了再赶路吧,免得中暑。” 店家老汉好言来劝。
他认镫上马,向店家抱拳道:“多谢掌柜提醒,公务在身,耽误不得。” 言罢,便挥起了马鞭。
“咳~ 咳~”
许是睡在树下的人被马蹄扬起的灰尘给呛着了,遥遥听来那人一句咒骂,“他娘的,赶着投胎呢!”
赵明诚凌空甩出一鞭,心里怒怼,“这竖子,竟敢辱骂官员,等着,回头有你好看!”
一气又跑了不知几里路,被马颠得都快散了架,太平州也早过了,江宁城却仍旧遥不可见。
焚心灼面的热浪,一波接一波地扑来,方才喝的那两盏香饮,早已变成了汗,一层覆一层地渗出体外,喉咙里最后一点清津也被燥干了。
渴啊!
残阳似火,烧透了半边天,暮色四合时困马总算到了江宁,他人也累得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之前住的官舍尚未有官人入住,动用之物都已搬走,只剩下一张藤床,一个折了腿的杌子。
能有坐卧之处,已是幸运了,他绵软无力地瘫倒在了床上。
一歇下,更觉得口干舌燥,“劳驾,给我弄碗水喝。” 他有气无力地向差役道。
“小的这就去烧熟水来。” 差役扭头便去。
渴得要命,此刻就是鸩酒,他也想喝上一口。“别烧了,舀一瓢井水就是。”
走出门的差役,转过身道:“官人,前些日子下了好几场雨,直饮井水,闹起肚子来可是要人命。”
他皱起眉头,不耐道:“吃它几滴雨水,死不了!无碍,快,快去舀来。”
差役本想再提醒一语,见他努起了发绀的嘴,一脸的急不可耐,忙咽下余话,颠颠儿地跑了去。
不出多时,差役端着一瓢水,送到了他嘴边。
他勉强抬起眼皮,就着差役的手,咕咚咕咚地将一瓢水喝了个干净。
冒烟的嗓子刚被浇灭,一股涩味便反涌上来,如饮了马尿,肠道阵阵痉挛,害得他作呕连连。
吓得差役两腿一哆嗦,“官爷……”
侧过身子才勉强忍住了呕意,赵明诚此刻困乏已极,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了去,只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头,不及表明退下之意,就被推到了周公那里。
昏昏沉沉睡至半夜,不速之客又来搅扰他的清梦。没人住的房里,蚊子久未开荤,今夜逮着了目标,撒了欢地来叮咬。可体乏身倦的他,对付这群营营之辈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罢了,罢了,随它们去吧。
梦里,一榻帘栊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洇渡皎月,帐里袅袅一缕瑞脑香飘了出来。
原来娘子已设好了纱厨,他迷迷瞪瞪地走过去,方一掀开碧纱,就听帐里人薄嗔,“还不快洗洗,要喂饱蚊子不成?”
梦里,他还嘴硬,“待它们吸饱了,自然就滚了。”
她又又又皱起了眉头。
瞧我不顺眼,我走!成吧?
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三房那里……
哎,累得要死,今晚还是罢了吧。
这一卧,梦入洪荒,不知天地玄黄,睁眼时外面仍旧是昏暗一片。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心里犯嘀咕,“怎么还没天亮?”
肚子咕噜咕噜的,催他出恭。如厕回来时,差役跟着抬来一盆水。
想着天亮就得面君,他忙道:“我一会儿得去行宫,烦你准备一下洗澡水。”
差役一脸错愕,“官爷,现在才戌初刚过。”
戌初?
见他神情木木的,还是刚睡醒的状态,差役明示道:“您已经睡了两天两宿了。”
两天两宿??
平生头一次睡了这么久,看来真是累透了!
“早也好,晚也罢,得洗洗这满身的汗渍。” 他挠了挠手臂,又挠了下脸颊,“屋里蚊子太多了,得多点些纸缠香。”
差役忙应声道是,想了想又问,“官爷想吃点什么,趁打烊前,小的去给您买来。”
没什么胃口,可总得吃点东西,赵明诚思忖片刻道:“就在附近食肆买碗冷淘吧,顺路去帮我送封便函。”
……
翌日,行宫前。
赵明诚与表侄谢伋照了面,“奉传国玺”有功,眼下谢伋已官升至太常少卿了,品阶上还要高出他一级。
谢伋注视着赵明诚脸上蚊虫叮咬处,道:“舅舅,您可得小心这蚊子,前些日子小皇子在移跸途中染上了寒疟,太医说十有**与蚊子有关,眼下病势甚为堪忧啊。”
“欸,我这八尺之躯叮它一两处,死不了!” 赵明诚不以为然,摸着脸上凸起的疙瘩,将话题引到了政事上。“如我所料,吕颐浩果然是高升了。”
“该叫吕相了!如今朝中最受官家倚重之人除了杜枢密就是吕相。” 谢伋略加思忖后,道:“此番父亲与岳父为您说项,只能点到为止,说多了,反倒……”
赵明诚轻轻一拍他肩头,截过了话头,“不必多说,我省的。”
举贤不避亲,可亲者引咎时,不引火烧身,以图后效,才是明智之举。
“舅舅这次能起复,得益于吕相之言。” 谢伋且忆且说,“四月官家一到江宁,吕相便进言,说翁彦国留下的烂摊子,在您整顿治理下,军政财计有条不紊,无一纰漏,官家听了这才开恩。”
赵明诚微微颔首,“李迒也在信中提及此事,我正打算今日去吕府当面致谢。”
“舅舅莫急。” 谢伋一摆手,“父亲让我带给您一句话,树高招风,人顺遭嫉,多事之秋,哪个不长眼的据此诬为结党,您与吕相彼此都是个麻烦,还是先呈上谢函,看着情况再面谢吧。”
谢伋将声音压低了又道:“依侄儿愚见,面圣也不必急在今日,官家这几日情绪低落至极,昨日也是一整夜都未曾安枕。”
赵明诚抚额,叹了口气,“情绪低落时见莠臣,是会添堵啊。”
谢伋摇了摇头,“舅舅那点小过根本不算什么。颖昌、蔡州、抚州各地知州知府,举城降金者比比皆是,四方叛军作乱,早已成了肘腋之患,前方战事频频告急,江宁也岌岌可危了,官家改江宁府为建康府,可眼下,哪里都是不康不宁!”
赵明诚听得神色黯然,没想到国步艰危到这个地步,内忧外患够官家焦首烂额了,看来觐见是得另选个适宜的日子。
心里正重计日程,就听谢伋又问,“舅母可随舅舅一道来?”
“独我一人来赴召,你舅母人还在池阳。”
一面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临别前日娘子的一番话。
“金人狼子野心,徐州失守,夺了淮就能渡江。时局动荡,官不作为,民变则在即,各地叛军造反,匪寇作乱,也必不会少了。”
何尝不是呢!娘子又是一语中的了。
可当日‘官不作为’四字听着逆耳,误以为娘子是在含沙射影,言过其重。此刻细想,后方腹地也确实未必安全。
心下一焦虑,赵明诚只觉得眼前发黑,脚下发软,身体不可控地晃了晃。
谢伋赶紧上前扶住了赵明诚,见他面色甚是不豫,关切道:“舅舅莫不是中了暑,赶紧回吧,我这就去请郎中。”
赵明诚由谢伋的长随搀着回了官舍。
吃了药,阳暑似乎尽消,可呕泻又来势汹汹。一连几日吐得昏天黑地,泻得倾峡千里,身子忽冷忽热,几味药服下也是顾此失彼,三好两歹的,病已逐渐成了势。
是日,他刚从昏睡中醒来,耳边就听到低低啜泣声。
人还没咽气呢,哪个来丧气?!
扭头看去,只见女使张氏跪在脚踏上,一双眼里叭哒叭哒地滚下泪来。
见他醒了,张氏掏出帕子抹了把泪。“老爷,怎的病成这样了。”
怎么是她?赵明诚失望地又阖了眼。
“奴家眼皮子浅,看不清形势险夷,可我这片心……” 张氏抓着胸前衣襟,掏心掏肺地哭诉。
“这一颗心,时时装着老爷,奴家知道那些金石字画,老爷得来不易,半分险都冒不得,我是想您所想,念您所念,却不想…… 弄巧成拙了。”
“比起金石字画,奴家更怕老爷涉身险境,这才想出上不得台面的主意来。”
见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张氏觉着委屈,泪珠更是如断了线一般止不住了。“早知是这样,那日…… 那日…… 奴就是一头撞死,也断不会向老爷提半个字。”
听着她声泪俱下,赵明诚心里不愿回顾的那一日又被揪了出来。
兵变那日,形势虽有些不妙,还未到遁走的一步。可前有汤、毋二人怂恿他一同乘夜逃跑,后有这妇人撺掇他暗渡陈仓,自己又思虑不周,便被一叶障了目。
哎~ 那日若能放下意气,与娘子沉心静气地商酌,也许就不会行差踏错了。
眼下虽说复了职,可这一过被记着,日后被委以重任恐怕是难了。疾患又来得猝不及防,一时半会也难康复……
赵明诚虚浮的目光落在了他挂着的官袍上,忽忆起,那日娘子替他除官袍时道出的一语嗔怨。
“张氏是什么人,你该比我更清楚,留她,只会后患无穷!”
一念及此,他眉头一蹙,冷眼看着张氏,疏冷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又来提它做什么!”
张氏听这冷言冷语,一时语噎,心里泛起了酸楚。贴心贴肺地服侍了十年,不曾有一日的懈怠,到头来,老爷竟一点也不念她的好了。看来离开江宁时,不是没有寻到她,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带上她。
在他眼里,我就只是个随时可弃的婢子么!张氏垂着头暗自伤怀了好一会,才捋顺了乱走的思绪。
她抬起头来,一双泪目戚戚然看向赵明诚,“千错万错,都是奴的不是,只希望大娘子能将心里的怨气,冲奴家一人来。”
怨气?
赵明诚心里五味翻腾:
一个婢子或去或留,本无所谓,可偏要在我罢官之际发落张氏,娘子可曾有丁点考虑过我的脸面?
他心里哼了哼,是了,我的体面,从来比不得娘子的体统更重要。
心里一不自在,肚里也跟着作怪,“哕”的一声,早上吃下的半碗粥全都吐了出来。
张氏将他嘴边、胡子上残留的呕污擦拭干净。
胃里滞物吐了出来,他感觉清爽了不少,可耳根却未得清静。
“…… 自打认识老爷那日起,奴就一心敬慕着老爷,能日日瞧着老爷,就算无名无分,奴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赵明诚重复着她的话,自心间向娘子道出了不满。
“娘子,我也知道张氏的心甘情愿有几分私心,有几分算计,可是,她终究是想为我好,想遂我愿。张氏尚且如此,你这大娘子怎就不能理解为夫的良苦用心?你嘴上不说,我也知道,你对我宵遁一事耿耿于怀,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我虽无子嗣,可那些金石字画,于我是骨,于你是血,没了骨血,你我之间还剩什么……”
床上人思绪纷纷,床下人也心事满腹。
张氏投着面巾心想,“那厮给的药,恐非良药…… 老爷那些亲故会轮流来看望,药膳上可不能听从那厮的,万一被发现可是万劫不复…… 这几日端屎接尿的辛苦,也算挣得了留下来的说辞,只有留在老爷身边,才有机会谋划下一步……可如何才能摆脱那厮的纠缠……”
拧干了面巾,收住了心思。张氏一根一根细擦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而言,“都是奴蠢笨,总惹夫人不快。可只要能留在老爷身边,什么委屈,奴都能受得下……”
赵明诚猛地抽回了手,此刻他腹内翻江倒海着,根本无心听她絮叨。
“哼,回回都是这样,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 张氏心里正抱怨,就听一声长长的虚恭,随之闻见一股臭气。
她微微别过头去,只在一瞬,就将嫌弃之色掩得了却无痕。眼珠子转了几转,起身下了脚踏,退后一步再次缓缓伏地,对着赵明诚郑重地行了大礼。
“让奴最后再伺候老爷几日汤药吧,等夫人来了,奴自远远儿的离开。”
见赵明诚睫梢微颤,张氏续道:“奴也知道,如今人老色衰,既羞于荐枕,也不能再为老爷生下一儿半女,即使,大娘子不撵奴走,奴也是时候该去了。奴虽卑贱,却也想存几分骨气,不想为了讨生计,抹了老爷和夫人的颜面。”
话说到这份上了,见赵明诚还是无动于衷,张氏心头一阵抽搐,跪在凉地上的膝头都不及她此刻凉透的心寒。
稳住了波动的情绪,张氏押上了最后一句,“能陪伴老爷十年,奴这一生了无遗憾。江宁虽举目无亲,四百八十寺中,总会有奴的容身之地。余生,奴会在佛门之内勤修善根,日日祈求老爷平安康宁,遐福绵长。”
赵明诚沉默了良久,口气略一松道:“见过夫人,再说吧。”
喜色在张氏眉眼间一闪而过,“奴家就知道老爷是长情之人,眼下旁的顾虑暂且放一放,快把身子将养好,让奴留得心安些。”
赵明诚恍若未闻,闭着眼往上身拉了拉被子。
张氏忙伸手给他掖实了,见他不欲多言地转过了身去,知趣地迤迤然起了身,“奴去看看汤药好了没。”
没了泣噎声的卧室,安静的落针可闻,赵明诚的一声叹息显得格外清晰。
哎~ 家丑不能外扬,这张氏去又去不得,真是个麻烦,当初就不该……
日光从竹帘间隙筛进来,一棱一棱的影投在他官袍上,外面夏丙旸旸,屋里的赵明诚却觉得阴风四起,似有寒气侵入被窝里,冷飕飕的。
添了一床被子也无济于事,战栗得浑身筋骨酸麻了,方退了热。
脱力的他又昏睡了过去。
梦里,帐幔掀开,一双潋滟妙目静静地望着他,含情的笑眼里既有尚意,亦有慕意。
这瞩目,让他心头暖溶溶的,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想将这几月来的大小事体一一说给她听,“娘子……”
刚要细说,腹痛骤然袭来,肠子好似拧成了一团,疼得不可名状,身子抽搐起来,涣散的视线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疼劲儿才慢慢地退去。
恍惚中,一张秋颜浮现眼前,人,还是那人,只是那双眼犹如透不进光亮的幽潭,无悲无喜无情思。
赵明诚合眼苦笑,“她连眉头也不屑一皱了。”
一桩桩往事,走马观花般地在他眼前闪过:
曾经的她,是那样的灵气十足,无需他赘言,眼波一动,便知他所思所想。可年复一年,灵气十足成了中气十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指点起江山来,又是片言九鼎:
“官人,忙中易有错,欲速则不达。”
“官人,青萍之风,从来起于微末,乱世为官,可要警醒些啊!”
“官人,相无志靖中原,将无犁庭扫穴,此时为官,更要多虑啊!”
“德甫,这个官…… 能不能不做了……”
嘁!我还没老到要乞骸骨,就听她老婆心切了。
每日案牍劳形之余,剩下的那点闲心还不够用在金石上,却也耐着性子听她忧夫忧国忧社稷。
胸中涌起一股愤懑,牵得他唇上燎疱刺痛起来,“我容易嘛我!活得这么用心,她还想我怎样?”
若不是那日的口角,竟不知她心里还装着恁多的不满,恁多的不信,那副痛心疾首状,倒是比得知青州的收藏毁于一炬时还要哀恸。
思绪烦涌之际,耳畔隐隐似传来她的诘问。
“德甫,还记得你为归来堂写的楹联吗?”
墙角某处,一只蛐蛐叫得响亮,似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易安居士,你说的句句在理!
可是娘子,你说的句句不像话!!
旧国亡了,又怎样?金石依旧烁泰岳;旧家破了,又如何?翰墨依然滋九河,朝代有盛衰,我所执的,才会光耀万年!
抱守吉金,赓续文心,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宅兹中国!
娘子,不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不可以!
一股争强心勃然而起,赵明诚一时忘了病痛,掀被,奋力站起身来。
可是,天旋地转!
他只好撑着床沿坐了下来,豁亮之声却扬出了门外。“快拿药来!”
听到老爷催药,张氏忙将煎好的药端了过去。行至廊庑,忽瞥见熟悉的人影迈入了二门,她端着托盘的手一抖,跟着心惊胆落,碗里的汤药泼出了小半。
张氏心里七上八下的慌乱之际,那人已走了过来。
堪堪将提起的心按了下去,她色厉内荏道:“你来作甚?!”
“你怕什么。” 那人挑着眉,朝她邪气一笑,“放心,我不是来拆你台的。”
正要撵他走,闻见身后有脚步声,张氏只得闭了嘴,忙转身进了里屋。
赵明诚端起张氏奉的汤药一口饮尽了,正拿帕子拭嘴时,听差役说有位学士求见,只得换了身衣,去堂上见客。
来人向赵明诚弯腰深揖,语气十分恭敬谦卑,“小人张飞卿,久闻赵大人博学有识,对古器钻坚研微,今日冒昧造访,为手中此物而来,还望大人能帮小人鉴定一番,看看是否值得收藏。”
“张飞卿?哼!这欺世盗名的厮又想弄什么玄虚。” 张氏暗自腹诽,乜眼正待细看他拿出的东西时,就听赵明诚侧过头道:“上茶来。”
张氏只得退了出去,待她端上茶时,鉴定已毕。
“多谢赵大人。” 张飞卿躬身辞礼道:“小人不知大人抱恙,扰您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望大人早日康复!”
迈出一步,他脚下忽的顿住,“小人家里曾做过药材生意,黄芩和柴胡对中暑之人不失为良药,小人回去这就命人马上送来。”
“多谢荐药,这几味药都服过了。” 赵明诚缓缓点头道谢,“若是康健,必会陪学士多聊上几语,眼下实在力不从心,恕不多留了。”
张氏悄声退至廊庑,瞄眼过去,只见那厮背着手走出来,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跨出门槛之际,向她瞥过一眼,那眼底的神色颇耐人寻味。
须臾,彼人消失在了门外,张氏心里还在琢磨不停。
里屋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她疾步进去一看,登时浑身僵住。
青石地面上,赵明诚横倒竖卧着,刚刚喝下的药吐了满地,裈处还透出了一片失禁的赤痢。
张氏一时六神无主,懵了半晌才呼来差役。二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到床上,急慌慌请来了郎中。
施过针灸,天色将黑未黑,赵明诚却已到了漆黑的阴曹地府门前。
“德甫~ ”
一声轻唤让他从昏迷中醒来,模糊的视线里,那个难忘的身影伫立在清溪河畔。
他满心欢喜,可嘴里却嗔怪,“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垂首不语,良久,抬首向他露出一记笑,明媚的笑容竟比她青春时还要动人心魄,眼角的深深笑纹里,两痕清泪染着彤霞,一闪一耀,尽是睦睦情意。
金石诚可贵,归去来兮,才知此情,更!珍!贵!
希望又在心间升起,他拔腿走向娘子。
可脚一落,却踏了空,如堕堑渊。
“娘子——” 随着自己一声惊叫,他猛地睁开了眼。
“姐夫!”
“舅舅!”
内弟李迒与谢伋忧戚地唤着他。
赵明诚定了定神,颤悠悠地抬起手来指向门外,喘促道:“快……快去信,我要见…… 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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