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酒吧的音乐震耳欲聋。

我叼着烟,眯着眼看舞池里扭动的人群。手机亮了,屏幕上是许愿的名字。

“在哪?”

我掐灭烟,随手拽过旁边一个倒霉蛋的外套擦了擦手上的酒渍,一边往安静处走一边回:“在图书馆,查点资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声音有点喘。”

“爬楼梯呢。”我面不改色,推开安全通道的门,隔绝了身后的群魔乱舞,“快查完了。要来接我吗?”

“嗯。二十分钟后到。”

电话挂断。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还带着点烟味的余韵。我从兜里摸出粒水果糖,剥了扔进嘴里。柠檬味的。齁甜。许愿不喜欢烟味。

二十分钟。

我需要赶回学校,换掉这身沾满烟酒气的行头,再把头发扎成她喜欢的乖乖样。

朋友凑过来,挤眉弄眼:“又是你家许老师查岗?”

“走开。”

“啧啧,程朝,你什么时候这么乖了?被吃得死死的啊。”

我没理他,抓起包往外冲。

乖?

他们懂什么。

许愿的车准时停在图书馆门口。黑色的轿车,线条流畅,像她的人一样,一丝不苟,透着距离感。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等很久了吗?”我系好安全带,声音放得轻柔。

她侧头看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车内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没有。”她发动车子,“资料查到了?”

“嗯,差不多了。”我含糊应道,扭头看向窗外,心跳有点快。生怕她闻出点什么,或者看出我刚从哪个声色犬马的场子滚出来。

她没再追问。

车子平稳行驶。我喜欢看她开车的样子,手指修长,搭在方向盘上,冷静又矜贵。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躁动又廉价。包括我。

“下周我有个学术研讨会,要出差三天。”她忽然说。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这么久啊”

“嗯。”

“我会想你的。”我说,声音黏糊糊的,带着点自己都恶心的依赖。

她似乎弯了下嘴角,很浅。

“好好吃饭。别我不在,就凑合。”

“知道啦。”

看,她喜欢我这样。乖顺的,依赖她的,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我演得很好。

至少,我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那次,我去她家给她送落下的文件。

她书房的门通常锁着。那天却虚掩着。

鬼使神差,我推开了。

书房很整洁,和她的人一样。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专业书。唯独书桌一角,放着一个精致的相框,背对着门口。

我从未注意过这个相框。

心跳莫名加速。我走过去,拿起它。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很年轻,对着镜头笑,眉眼弯弯。那眉眼,那轮廓和我,至少有七分相像。

我呼吸一滞。

翻过相框。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清秀,是许愿的笔迹:

「念念,1999-2022」

念念。

1999-2022。

二十三岁。生命定格在二十三岁。

而我,今年也二十三岁。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所以那些莫名的偏爱,那些无需言说的纵容,那些深夜里她凝视我时,透过我在看谁的眼神……

都有了答案。

我不是程朝。

我是“念念”的替代品。

一个劣质的,活着的,替代品。

相框从我颤抖的手里滑落。

“啪嚓——”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碎片四溅。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盯着地上那摊狼藉,照片上的女孩还在笑,刺眼得很。我转身就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刚冲出书房,迎面撞上回来的许愿。

她看着我空手而来,又看向我身后书房门口泄出的光亮,以及隐约可见的玻璃碎片。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程朝!”

我没停,径直往大门冲。

手腕被她从后面用力抓住。力道很大,攥得我生疼。

“放开!”

我挣扎,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她却猛地从背后整个抱住了我。手臂紧紧环住我的腰,不留一丝缝隙。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我僵住。

她的呼吸喷在我耳后,有些急,有些乱。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空气中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玻璃碎片无声的控诉。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凝固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脆弱。

“别学她了。”

我浑身一颤。

“做你自己就好。”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委屈,愤怒,还有一丝可耻的解脱?

她感觉到了我的松动,手臂收得更紧。

然后,我听到了那句话。那句让我如坠冰窟,又毛骨悚然的话。

她的唇几乎贴着我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吐出冰冷的字句:

“毕竟——”

“你活着,就比她强多了。”

……

时间好像停滞了。

窗外的霓虹光晕模糊地闪烁,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在我们脚边投下诡谲的影子。身后是她温热的身体,紧密相贴,没有一丝缝隙。耳边还残留着她吐息的热度,可那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捅进我心里,然后缓慢地转动。

「你活着,就比她强多了。」

那个叫“念念”的女孩,死了。

而我,因为活着,所以“强多了”?

这是什么比较?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恶心得我几乎要干呕。我猛地用力,挣开她的怀抱,踉跄着退后两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我终于能转过身,看清她的脸。

许愿就站在那里,站在一地狼藉的影子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愧疚,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得让人心慌。

“她是谁?”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她沉默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问你她是谁?”我抬高了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恨自己这时候掉眼泪,太不争气。

许愿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微微蹙了下眉,往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我尖声制止。

她停住脚步。

“念念。”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我妹妹。双胞胎妹妹。”

妹妹……

双胞胎……

所以那七分相似,是天生的?不是因为我是谁的替身,而是因为我像她死去的妹妹?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我好受,反而让那股寒意变本加厉,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怎么死的?”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许愿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只有一下。

“意外。”她说。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刻意的终结意味。

我不信。

哪有那么简单。

一个名字叫“念念”,死在二十三岁的双胞胎妹妹。一个被姐姐珍藏在书房,日日相对的逝者。一句轻描淡写的“意外”。还有那句关于“活着”的,冷酷到极致的话。

所有的线索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缠绕,打结,最终指向一个让我通体生寒的猜测。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我追了半年,小心翼翼揣摩她所有喜好,为她戒了烟学了厨,努力扮演她喜欢样子的女人。我以为我在治愈她,救赎她,把她从某种我不了解的孤寂中拉出来。

原来不是。

我只是恰好长了一张,像她亡妹的脸。

我只是一个凭借“活着”这一点,在她那里获得额外加分的,幸运的赝品。

“所以……”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因为我像她?”

许愿没有否认。

她的沉默,就是默认。

心脏那个地方,疼得快要裂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依不饶,像个自虐的疯子,非要亲手把所有的真相撕开,看清楚里面血淋淋的实质,“你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因为我像她,对不对?”

在去年毕业前那场学术讲座上,我故意坐在第一排,对着台上发光的地,笑得最灿烂。那时候,她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片刻的停顿,不是因为被我吸引,而是因为这张脸像另一个人?

后来我制造的所有“偶遇”,我投其所好的所有“巧合”,在她眼里,是不是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关于“念念”的拙劣模仿秀?

许愿终于又开口了,声音低了些:“一开始……是。”

四个字。

像四颗钉子,把我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后来呢?”我死死盯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后来你看着我跟你卖乖,跟你撒娇,学着‘念念’的样子讨好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像看猴戏?”

她皱紧了眉头:“程朝,别这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冲她吼,眼泪奔涌而出,“我他妈该说什么?谢谢你许愿?谢谢你因为我像你死掉的妹妹才选中我?谢谢你因为我‘活着’所以施舍给我一点注意力?”

我指着地上那张碎裂的照片,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看着我的时候,到底是在看谁?你抱我的时候,想的又是谁?你让我做我自己?哈从你因为这张脸注意到我的那一刻起,我还有个屁的自己!”

吼完这一长串,我几乎脱力,靠着墙壁大口喘息。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许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光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悲伤又冷酷的雕塑。

过了很久。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停在我面前。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擦过我脸上的泪痕。

我没有躲。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她的动作很温柔,和她刚才说的话,形成残忍的对比。

“一开始,是因为你像她。”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现在,不是。”

我嗤笑出声,偏头躲开她的触碰。

“骗鬼呢?”

“没骗你。”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程朝。”

“程朝不会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她继续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哭红的眼睛上,“程朝会抽烟,会打架,会泡在酒吧彻夜不归。程朝脾气不好,一点就炸。程朝从来都不是乖乖女。”

我愣住了。

她都知道?

她知道我抽烟?知道我去酒吧?知道我之前所有的不堪和伪装?

“你……”

“你那些小把戏,并不高明。”她淡淡地说,收回手,“我只是不想拆穿。”

巨大的震惊让我暂时忘记了愤怒和悲伤。所以,我那些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伎俩,在她眼里一直是透明的?那她为什么……

“为什么?”我哑声问。

许愿沉默了片刻。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地上的照片,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极其深刻的痛楚。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但确实存在。

然后,她重新看向我。

“因为你是程朝。”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吵闹的,鲜活的,会惹我生气的程朝。”

“看到你,我会觉得。”

她顿住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觉得什么?”我追问,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太深了,像要把我吸进去。

“很晚了。”她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先去休息。”

她绕过我,走向卧室的方向,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脑子里一团乱麻。

恨她的欺骗和利用。

又因她最后那几句话,而生出一点可悲的、不该有的悸动。

我做不了念念。

她也从来没想让我真正成为念念。

那她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我看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照片上的“念念”依旧笑得无忧无虑。

一个死了。

一个活着。

我和她之间,永远横亘着这个叫“念念”的幽灵。

这算哪门子救赎?

这分明是另一个更深地狱的入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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