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衣摆垂在金发男人的脚边,左臂和右腿的缺失让他不能动弹。腹部盆大的缺口内不是人类的骨头与器官,而是深红蠕动的活肉。他毕竟不是真的人类,只是穿着人类皮囊的生物,内部构造不能完全复制也是理所当然。
淡色的人如今染上尘土,仍旧不减半分美丽。
安黎始漠然仰首,眉骨形成的阴影遮住了眼睛,他似乎在凝视江若江。
蓝发青年吞了吞口水,唇齿颤动想不出要说什么,他一向认为安黎始很厉害,万万没想到会看见对方这副模样。
他兢兢战战地走上前要用白药水治疗,却不知先从何处下手,这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碰哪都怕把人弄疼。
“对不起。”
江若江下意识地说。
安黎始不明所以地歪歪头,声音不含情绪:“根据综合的判断,我存活的几率比你大。”
蓝发青年替他绑了一条辫子,免得散发碰到伤处,然后沉默地处理着对方身上较轻的伤。破损的皮肤涂上药水后恢复光白如玉,可惜断肢超出了白药水的治愈范围,只能让创面结痂。
“不会痛吗?”
“不重要。”
“你是有痛觉的,对吧?”
“对。”
因为不想看见那双没有波动的金眸,江若江垂头专注在包扎上。
“你会重新长出肢体吗?”
“需要时间。”
“你明明不是人类,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怎么用,每次我想做些什么,这副人类躯体就好像要承受不住四分五裂。”
这是因为失忆了吧。
沉郁如涨潮扩散,江若江有种被溺死在安黎始的缄默的错觉。
“我们继续说点什么吧,”江若江受不了现在的氛围,他一边给安黎始缠纱布,一边说,“要不谈谈之前聊过的《弗兰肯斯坦》?”
安黎始被话题吸引,说话的字数多了起来:“你说过怪物可以通过模仿人类来获取与理解人类的感情,可是我依然没办法理解。”
“没有人能从一开始就完全理解彼此,个体跟个体都之间有隔阂,大家只能从自己熟悉的感情去理解他人,你可以从你最熟悉的感情去尝试。”
“你说的是恐惧?”
“如果你觉得这是你最熟悉的感情。”
“大家都畏惧我。”
原来你知道啊。
江若江有些讶异,他向来认为安黎始不屑于管别人。
“因为你太强大了,看起来跟大家都不一样——可能在你眼里,人类只是能被捏死的蚂蚁。”
“我不想杀任何人,这个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你在生存赛里面……”
“他们没有真正死亡,我不是为了杀死任何人,我只是在找……”安黎始住了嘴,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再次强调,“我并不沉迷杀戮。”
江若江怔了怔,继续问:“那如果一定要进行杀戮行为,你觉得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做这种事?”
“他人想要杀我的时候,我觉得有危险的时候。”
数秒内无数画面在蓝发青年脑海重演,木佛上的安黎始,死无全尸的玩家,指向不明的死亡问题……
他们以为安黎始是BOSS,所以先出了手,没想到……
这场“误会”的代价未免太惨痛了。
“你尝过恐惧的滋味,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害怕你——那是因为他们会觉得你有可能杀死他们,伤害他们。从这种感觉出发,你就可以慢慢理解人类。”
安黎始忖量着,但理解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没法在几秒内开悟,因此他又换了个问题:“被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是人类吗?他由人类的身体制作而成,最初也愿意感受且学习人类,这样是人类吗?”
“我觉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怪物,都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如果可以压这种兽性的**,那就是人类了。”
“所以你认为杀了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不是人类 ,但一开始的怪物是。”
“对。”
“怪物是因为没有得到爱,而且能给他爱的造物主抛弃了他,所以落得这样的结局。如果他得到爱了,那他也许就能成为人类了,这是作为造物主的弗兰肯斯坦的错吗?”
“也许吧,创造了一个生物,又把对方抛弃,继而否定对方的存在。”
“不靠弗兰肯斯坦,被世人厌弃的怪物能够自己成为人类吗?”
“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怪物,你会杀死弗兰肯斯坦吗?”
江若江盯着对方的脸思忖良久,安黎始想给蓝发青年抹去脸上的血污,然而对方无意识地躲开了。
“你怕我。”
安黎始收回手。
“是。”
“为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你伤害过我。”
江若江回答。
这句话在指江若江编造的那段悲剧爱情故事,同时在指实际上安黎始的所作所为。
“没有。”
“你一个失忆的人这么肯定?”
“除非你对了我做同样的事情,不然,我不会伤害你。”
“我的意思是,情感上。”
“……”
安黎始不能确认自己有没有这样做,人类的情感很难被分析,如此抽象又含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有可能伤害一个人类的情感。
“算了,反正你忘了,而且你救过我一次,这下我们打和。”江若江望着困惑的男人说,“现在,我们是朋友,可以吗?”
“是朋友又如何?”
“在副本里面,我会信任你,你也可以信任我。”
除此之外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金眸端详着蓝发青年的表情,思索一会儿,他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下头。
蓝发青年谨慎地将安黎始背起,以免撕扯到伤口,当背部紧贴着男人的身躯,他感觉到对方遽然收紧的胸腹。
还是不喜欢被人触碰。
江若江一步一步地走向光圈,琴复己和封夜看着从光圈出来的两人,眼神中有明显的惊异,安黎始的伤势惨不忍睹,而他居然能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你,你能行吗?”
看着金发男人,没缘由的愧疚让琴复己不知所措,想要关心一下,语气却生硬异常。
“没事。”
都断手断脚了,这还叫没事啊!
锁骨发女生瞥了瞥淡定的金发男人,知道这人不是为了逞强,是真的觉得没什么。
“那接下来怎么办?”
封夜本来是问江若江的,但琴复己先开口了。
“我们去六楼找莫鹟吧。”
羊祖与怨鬼恢复连接后,他们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去到了六楼,果然六楼最里面的房间是正常的。莫鶲瞧着被扯开的墙壁,还有陆续进入的玩家,本是心如止水的她,直至看见江若江所背的金发男人,才有了些许变化。
安黎始能够活下来这件事,她是意想不到,本以为江若江顶多就只能捡回尸骨好好埋葬。
断手断腿还能在那种地方撑一整天?
这还是人吗?
“你能不能帮帮他?”
琴复己央求莫鶲。
她不知道安黎始是非人类,以为对方的手脚真恢复不了了,现在副本内可以帮助安黎始的人就只有莫鶲。
“你们感情可真好,”莫鹟淡淡地笑了,“今夜无人求过我,可以。”
“为什么你一天只能满足一个要求?”江若江问。
“法力消耗太多会让我维持不了原本就在使用的法术,给你们的道具已经存有我的力量,所以你们才能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使用,那种事情,我一天最多做一次。”
莫鶲愿意详细解释,说出真相,代表她对江若江一行人的好感度有所提升。
拿起画纸铺在桌上,女人提笔作画,描线填色。画纸上有一只手,一只腿,她来到安黎始面前,用笔尖沾上对方伤口的血,随后在画上画了几笔。
画中的东西形成实体掉落在地面,莫鶲捡起肢体给安黎始装上,肢体在碰到安黎始的身躯后开始融合。
“这东西混了你的血,你可用意念控制,初次活动兴许会略有迟钝。”莫鶲说。
江若江注视着安黎始的假手足,托着下巴沉思,手指不住地摇晃。
其他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神奇的事情,就算在其他副本亦少有发生。
“之前画卷中的动物,眼睛皆为红色,也是你的血么?所以你可以控制他们?”琴复己说。
“对,可是由于怨鬼的影响,点睛术失控,我无法控制在平康楼的画作,索性就抹掉了画作上的红颜料,我看你们拿着画卷,索性就送你们了。”莫鶲托着头,不怀好意地觑着眼。
咿呀。
有人推门而入。
他们警惕地弯腿侧身,一看原来是阿鹊。
想来雨已经停了,黑楼与白楼得以分开,姑娘们方能回楼。
女孩嗅到比之前更浓烈的血腥气,随即拿起水盆,面向玩家。
“这伤怎么比上次更重了,你们不要太拼命了,莫鶲姐姐也是,阿鹊很心疼的。现下请让我来给你们包扎吧,姐妹们练剑舞的时候也会受伤,我可以处理的。”
莫鶲向他们甩来眼刀,威胁道:“阿鹊向来心善,喜欢助人,道长们可以信任阿鹊。”
四位玩家顺从地在凳子坐着,他们告诉阿鹊伤处的位置和情况,小女孩开开心心地拿着磨碎的草药给他们敷上,跟着用布料包扎。
她是那种能够从帮助别人得到快乐的类型,这一类型的人在游戏世界是少之又少,一般很早就死掉了。
江若江心想。
“谢谢你。”玩家纷纷给这个小女孩道谢,阿鹊笑容得更加灿烂了。
琴复己顺了顺对方略凌乱的头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在古代来说是有点逾越了。
“没事的,阿鹊知道你是女生。”
莫鶲也摸了摸小女孩头。
阿鹊猛点头,说:“嗯!所以姐姐你可以多摸摸我的头哦。”
江若江看着阿鹊,又看着温柔似水的莫鶲,他不禁疑问,莫鶲看着这些小女孩成为容器的时候,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平康楼怨鬼之事告一段落,江若江让琴复己带安黎始坐马车回圆楼,封夜则要自己徒步回去。
江若江因为答应了镇长的要求,需要留下护送容器仪式。
虽然有了假肢体,琴复己依旧认为伤者就该歇着不动,所以她决定背着安黎始,看着跟蚂蚁搬大山一样。
近两米的人抗在背上,女生气不喘,色不变,还能跟江若江正常谈话。
“我会安全带他回去的,你放心——但是,容器仪式我觉得有些古怪。”
“古怪?”
“昨晚的容器仪式,我发现一件事,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琴复己犹豫了一下,“作为容器的白娘似乎在仪式之前就死了。”
“死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