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莘与方芝元双脚刚接触地面,便大叫着跑远。
“救命!猛蛇入侵!快跑!”
“来人!救命啊!”
尹一程三两步便追上他们。
三人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丘,直至天色暗淡下来,凌莘方才上气不接下气扑在沙地上,直喘气,“不成,我跑不动了。”
回首看,沙丘连绵起伏,残阳似血,他们早已远远将那些毒蛇抛在身后。
方芝元喘着气把凌莘拉起来。
凌莘转头看尹一程,还是那么从容淡定,额上清清爽爽不见一滴汗珠,再看自己气喘如牛衣裳凌乱狼狈不堪,对比尤其残酷,不由得悲从中来。
凌莘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两条腿和尹一程、方芝元找到一处可供今夜歇息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便再也起不来,方芝元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寻找食物的任务就此落到尹一程头上。
凌莘挥手帕目送尹一程走远,“大兄弟,早去早回啊。”
尹一程背着刀的高大背影远去。
方芝元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株灵草,万幸两颗红果子还在。
方芝元把灵草推给他。
凌莘客客气气推回去,“你先吃。”
礼让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纵使他身在他乡,不忘遵守传统。
啊,他真是一个好孩子。
方芝元言辞恳切,“小莘,你中毒比我深,你先。”
凌莘礼貌微笑,“你年龄比我大,你先。”
方芝元热泪盈眶,小莘如此谦让,他更不能吃了,“你先。”
“你先。”
“你先。”
“你先。”
……
尹一程拎着两只兔子回来,大老远便听到那二人的声音:“你先。”
“你先。”
“你先。”
……
尹一程烤好兔子,两个人依旧:“你先。”
“你先。”
“你先。”
……
宛如魔音入耳。
是以,当凌莘问他,“你说应该谁先”时,他毫不犹豫答:“一起。”
世界终于安静了。
凌莘寻思,气氛到这了,不吃个交杯果增加一下兄弟情说不过去,便提议道:“我们这样吃吧。”
摘下一颗果子,挽起方芝元的手臂,模仿交杯动作。
方芝元脸微红,答应得十分爽快。
旁边的尹一程:“……”
凌莘心满意足吃上交杯果。
果子香甜微酸,汁水浓厚,在大漠中堪称美食。
凌莘捧着比脸大的烤兔腿啃时还在不断回味,同方芝元感慨,“解药真好吃。”
方芝元饿到极致,依旧保持不紧不慢的优雅,细致地一条一条撕下兔肉,不无赞同道:“小莘说得对。”
凌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左手揣兔腿,右手拿方芝元的兔肉,左右开弓,好不快意。
他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个词叫——乐极生悲。
疼痛是从腹部开始的,随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手里的烤兔腿“啪打”掉在地上,可惜他已分不出力气去捡。
昏迷前最后一眼,是方芝元焦急的脸。
他张了张口,气息微弱,“腿……”
方芝元慌忙把兔腿塞进他手中,“在这里。”
他缓缓闭上眼睛,如果不是疼得没力气,他必定要跳起来大骂:“笨蛋!你压到我的腿了!”
兔腿自手中坠地,他自然听不到方芝元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边陲小镇。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小镇十年如一日热闹繁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慢驶进小镇,在青松巷的一座小院前停了下来。
小胖一边舔着冰糖葫芦,一边好奇地从门后探出脑袋。
他们小巷好久年没来过生人住客了。
一个相貌俊朗,神情憔悴的年轻男子自马车上下来,回身在车厢里捣鼓了好一会儿。
小胖眼神直勾勾往车厢里窥探,却什么也看不清。
年轻男子从车厢里拉出一双手,转身背对着车厢,搭到肩头。
那双手白皙细嫩,不是当地人的肤色。
年轻男子稍一使劲,吃力地将一个人自车厢上背了下来。
小胖瞪大眼睛看着年轻男子跌跌撞撞把那个人背进了小院。
院门阖上,此后数天不见开启。
小胖早已把此事丢到脑后,整日和小伙伴们玩得昏天暗地,不辨东西。
这天,小胖又吃着冰糖葫芦,从那座古怪的小院门前走过,看到门开了一条缝。
好奇心驱使着他悄悄贴近门缝,向里头窥望。
里面空无一人。
他大着胆子推开门,一道人影挡在他面前,“小孩儿,做什么?”
是那天那个年轻男子。
明明年轻男子的语气和蔼可亲,小胖却有些畏惧他,是的,不是害怕,是畏惧。
小胖扭头飞快跑掉。
后来好多日他都避开这座小院走。
直到这天夜里,小胖睡前想起自个儿还有一只纸鸢落在小伙伴家中,偷偷绕开母亲悄悄溜出门,再次经过那座小院门口。
猛地,里面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吓得他什么纸鸢都不要了,飞也似的奔回家中,躲进房间埋进床褥里。
因无故夜出,母亲的藤条来得很快,小胖发出的哭喊不亚于他在小院门口听到的。
凌莘懵了,慢吞吞道:“你哭得那么凄惨,别人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惨事。”
他刚醒过来,身体虚弱,说两个字就要停顿歇息一下,因此一句话断断续续。
也亏得方芝元听明白了,似哭似笑道:“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只是苦于无法尽情表达。”
凌莘面如金纸,说不出更多话来,却又按耐不住好奇之心,一字一顿问道:“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方芝元一五一十告诉他。
那日他晕倒后,尹一程和他合力将他送出沙漠,离开沙漠尹一程便不知所踪了,他一个人将他带到这里休养,看了无数大夫。
方芝元吸鼻子,“大夫都说你没得救了,准备身后事罢,可我偏不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凌莘笑了笑,随即想起那日情景,怒而坐起,“是红果子有问题还是兔肉有问题?”
而后无力后仰,方芝元连忙扶住他,“我与尹一程皆怀疑是果子的问题。”
凌莘气喘吁吁道:“为什么?”
他已经累了,却不愿放弃询问。
这话问中了他心中的隐忧,方芝元黯然道:“大夫说你是中毒至深,意味着你身上的毒并未解开,甚至极有可能加重了。”
“那你呢?”
方芝元抿了抿唇,“我的毒已解开。”
凌莘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苍天啊,大地啊,为什么要这样耍他玩。
同一棵草难不成还能结两种不同的果子!
等等!
他嘴唇哆哆嗦嗦道:“难道……你是吃了果子后解的毒?”
方芝元艰难地点点头,“我看了数名大夫,皆称我没有中毒。”
凌莘:“呵呵。”
竖中指,贼老天。
他的身体虚弱至极,说这么一会话已经满脸疲倦,扶着他躺下,看着他熟睡后,方芝元才出去。
第二日他睁眼,看到方芝元,眨了眨眼,“什么事?”
方芝元见他醒来,好似松了口气,满面欢喜,“小莘,起来吃早饭。”
他瞬间眼冒金光,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好好进食了。
他强撑着坐起,方芝元回头一看,发现他半边身体挂在床上,半天耷拉在地,顷刻吓得魂飞魄散,惊恐跑过来扶他回到床上,嘴里念念叨叨,“我来我来,你莫要动。你身体未愈,莫要乱动。”
凌莘度过了一顿有人喂食的早饭。
“啊。”张嘴。
一勺白粥。
“啊。”再张嘴。
又一勺白粥。
“啊。”继续张嘴。
还是一勺白粥。
凌莘苍白的脸上全是不满,抱怨,“为什么我只有白粥?”
方芝元哄他,“等你好了,我请你吃宫廷御宴。”
凌莘喜滋滋道:“那我要吃两个大鸡腿。”
“好。”方芝元极尽温柔地应。
方芝元对他这么好这么紧张,他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提出离开,甚至是在他这等情况下的时候。
方芝元说:“我要回京都,找最好的御……大夫来救你,等我。”
凌莘不禁担忧起自身,“你走了,谁来照顾我呢?”
方芝元双手抚着他的脸——如果放在以前,他只会把他的手拍开,然后吐槽一句:“基佬。”可是现在不行了,他连推开对方都没力气——柔情似水地说:“你无需担心,我有安排。”
于是这天下午,他看到了——尹一程。
他发白的嘴唇扬起一道弧度,“尹一程,好久不见。”
***
尹一程从来没想过,那个如朝霞般绚烂的青年,有朝一日会被替换成这个脸色苍白一脸病容缠绵在病榻上的人。
他们不应该是同一个人。
接着他抬头,看到他,灿烂一笑,身后阳光黯然失色。
还是他,那个朝霞般的青年回来了。
***
方芝元走的那一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尹一程背着他来到城墙下送别他——凌莘执意要求的。
凌莘原话是这样,“小方啊,我去送一送你,俗话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不是,友行千里我担忧,我对你的挂念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总而言之,你回去之后发达别忘了我。珍重。”
两人凑在一起唧唧歪歪许久,方芝元迟迟不肯离去,直聊到落日黄昏。
斜阳下,年轻人恋恋不舍最后一次道别,高高扬鞭,策马奔腾,渐行渐远。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突生感伤,方芝元这一去,二人仿佛便是永别。
他好像走了许多的路,认识了许多的人,到头来他们的面容却一片空白。
也许他会慢慢忘了方芝元,一如忘记从前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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