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没见,人往面前一站,南林想狠狠抱他一次。
这辈子不敢做的事情很少,唯独在他身上,很多事情都不敢做。南林克制冲动,帮他系好安全带,转身从后座拿来装着水果的纸袋,递给他。
他总说纸袋放在后面不安全,会倒出来,所以每次都给他抱着。
索玛一很乖地拢着,放在腿上。
出租车开出去,索玛一看了南林一眼,没说话,过一会儿,又看一眼,还是没说话,再过一会儿……南林直接问他:“怎么?”
索玛一揪着纸袋的角,拧成麻花形,“这几天……我生病了……”尽管昨晚在电话里跟他说过,还是想再说一遍给他听。
南林顺着问:“什么病?”
“感冒……”
南林才不信。那天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昨天打电话告诉自己生病了,南林怀疑他是受刺激,但他问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童年是怎么样,遭遇过什么,他只知道,他的未来生活一定会变得很好。
不惜一切,他也会让他过得好。
“你喜欢什么?”南林问他。
太多了,喜欢读书、吃饭、和他一起去看孩子们。索玛一放开手,麻花散开了,他又叠起来,“看书。”
“想去留学吗?”
索玛一惊奇地张大眼睛,把身体转向南林,好奇地问:“留学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南林说,“我手里有名额,可以送你去。”
只要他想,南林能立刻送他离开这里,他有最好的律师团队,有法庭的人,有钱和权势,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哪怕那些人状告他诱拐未成年。他可以用钱堵他家人的嘴,可以用权势压迫他们。
这个世界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办不到,都是因为钱不够多、权势不够大。
“离开这里吗?”
南林点头。
索玛一很认真地思考,然后摇了摇头。
“怕什么?”南林冷着脸。
索玛一摇头,“不是怕。我不能离开。”
“家里人不让你走?”南林说,“我有办法。”
“不是,我不能离开他。”索玛一很坚定的。他不能离开玛塔尔。
南林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他”,哪个他?他?她?
“谁?你爸爸还是你妈妈,还是?”南林不甘心地问。
索玛一抿着嘴,纸袋的角被他叠成了长条,他悄声说:“是我很重要的人。”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是烦,南林不再说话,索玛一也不说话,车内气氛沉默到冰冻。
他们去Siddoro咖啡馆,还是三楼那个房间,还是吃早饭,书架上多了很多小学读物,索玛一看书,南林也看书,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的书也没有翻开过一页。
带来的水果放在桌上,是红艳艳的荔枝,被经理放了冰块冰镇,两个人都没有动过一颗,冰块在瓷碟里化成水,一汪一汪地泡着荔枝,泡得荔枝壳发水发白。
蝉虫聒噪地叫。
直到回程,在大教堂外面,出租车停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索玛一感到委屈,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他抠着安全带的按扣,不想走。
南林替他按下去,安全扣弹开,安全绳自动收回去,坐在椅子里的人自由了。
但那个人迟迟没有开车门。南林问他:“怎么?不回去了?”
索玛一的眼睛花了,眼泪滚在里面,“要回去……”
“那就回去。”南林不理解,为什么控制欲那么变态的家,会让他舍不得离开,他明明那么不喜欢,打个电话都会被人监视,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和生活,他为什么不想离开?为什么还觉得重要?
因为那个家里有他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南林每念一次这几个字,就嘴里发苦。
“罗林……”索玛一揪住座椅边缘,“你不要生气……”
南林嗤声:“我生什么气?”有什么资格生气?为什么生气?凭什么生气?
“你生气了……”索玛一能感受出来。
“呵——”南林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有时间跟你生气?”
“你很忙吗?”索玛一懦懦地问。
“不忙?”南林讥讽,“不忙拿什么钱买车?拿什么吃饭?睡大街去?”
“对、对不起……”索玛一推开门,下了车,车门关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出来,他埋着头,边往下街口走,边哭。控制不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爱哭,就是控制不住,心口的位置很痛,痛得四肢发软。
是他错了,罗林要赚钱,不赚钱就没有钱吃饭,没有钱住房子,没有钱给车加汽油,没有钱做别的事情。他每天从早上九点陪自己到下午三点,他就以为罗林不忙。
他错了……
罗林不像自己,可以问玛塔尔要钱。
他耽误罗林赚钱了。
索玛一昏昏沉沉回主楼,趴在床上,难受得眼睛看不清、脑袋遮了雾、舌头发苦、手软脚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他看着枕巾上的小狗,两条长耳朵耷拉垂着,龇着牙,四肢有力地站在枕头上,凶猛的有力的样子,索玛一就想到了罗林。想到了,心口就痛,眼睛藏不住眼泪,簌簌地流。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罗林,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失去了最喜欢的朋友。他抱住小狗,哭出了声。
“阿一!”蹬蹬的脚步上来,卢新的声音洪亮。
索玛一慌乱地擦掉眼泪,躲进被窝里。
门被用力推开,卢新大步进来,看见蒙得严实的被子,脚步顿了顿,“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觉得不可能,他看见他回来的,才回来一会儿。
卢新坐在床边的地上,掀开被子朝里面看,就看见他张着的两颗眼睛,水亮亮地在被子里把自己看着。卢新看傻了,扯着被子没松也没掀。
索玛一躲不住了,从掀起的被口钻出来,哝着声音问:“做什么?”他趴在床上,垂着眼睛继续看枕头上的小狗,手指尖尖沿着小狗的线条画。
罗林的眉毛,罗林的眼睛,罗林的耳朵,罗林的脖子,罗林的手,罗林的胸,罗林的腿,罗林的嘴巴……
“走,去吃饭。”卢新掀开被子,扔到墙壁里头去,盯着他的腰,微微地塌着,凹下去的腰线起伏隆出翘起的臀部。
“不去。”
卢新舔了一下嘴,“那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他趴在小狗身上,枕着脸,看窗外的树叶,绿茵茵的,一片叶子叠一片叶子,和咖啡馆窗外的树叶一样。
明天还能去吗?
不能去了,罗林那么忙,陪自己好多天了,不能再耽搁他了。
卢新扒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被太阳反出光泽的湿漉漉的睫毛,“你今天去哪儿了?我早上起来你不在。”
索玛一厌厌地答:“教堂。”
卢新殷勤的:“明天还去吗?我陪你去。”
索玛一摸小狗,“不去了。”
“那我们去看电影?”
“不去。”
“去游泳?”
“不去。”
“去逛街?”
“不去。”
“打台球?”
“不去。”
“去看赛马?”
“不去。”
“阿一!”
索玛一迷茫地转头。
卢新兴致勃勃:“想开车吗?我教你开车吧!”
如果是昨天问他,他肯定想,他想以后帮罗林开车拉人赚钱。今天问他,他就不想了,因为罗林不想见他了,罗林生那么大的气,肯定一辈子都不想见自己了。
索玛一又转回头去,继续摸小狗。
卢新瞅住了,灵机一动:“我们去买狗吧!买小狗回来养!”
索玛一亮了亮眼睛,“哪里?”
卢新不知道哪里,却不会承认,“你等着,我明天带你去。”说完,匆匆走了。
他给朋友、同学们打电话,让他们有狗的没狗的都明天带着狗到海湾公园集合,每个人至少带一只狗,上不封顶。
他要在海湾公园给阿一办个狗市,让他慢慢挑。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去主楼,阿一在睡觉,他在二楼坐着等。等得有点焦虑,打电话去问朋友们办没办妥。朋友说,偷都给你偷来了。
“够义气,”卢新高兴,“晚上喊大家一起吃饭,我请客。”
“阿一来?”朋友问。
卢新骄傲:“当然。”
索玛一很早醒了,在床上折腾,他在犹豫去不去教堂。去了,万一罗林没来怎么办?罗林昨天很生气,还说自己耽误他赚钱,那么凶,肯定不会来了。可他好想去,可他又害怕看不见罗林……
他抱着枕头小狗发呆到中午,卢新小心翼翼推门进来,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穿衣、随便吃两口饭,和卢新出门。
海湾公园有一片湖泊,绿茵茵的水,湖泊边的长椅上坐满了五花八门的年轻人,顶着时尚的发型,穿着潮流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站在湖边,躺在草地上,人人手里拉着一条、两条、三条,甚至五条狗绳。
其中有个人吹了一声口哨,冲卢新招手。卢新凑到他耳边说:“看中哪条牵哪条,都是你的。”
烟味、香水味、狗味,一窝蜂涌进索玛一的鼻子,他忽然不是很想要狗。
他不想去,被卢新拽着,往前踉跄去,他认识几个人,之前在酒吧见过,卢新的朋友。索玛一从卢新手里挣出自己的手,站在一旁,盯着那些狗。
有凶的、有不叫的、有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的,牙齿尖尖,半黄半黑的狗毛,雪白的奶狗,棕色的……多到看不过来。
那些人把狗绳拴在树上、椅子上,有人陪在他身边,跟他说:“别害怕,慢慢看。”
太吵了,索玛一不太听得清,只点头,耳朵里全是狗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索玛一又想起罗林。
他发现罗林学得真像。
在那些汪汪叫的狗中,有一头黑色的,高大的,强壮的,四肢纤长强健,耳朵敏锐地立着,眼睛锐利,它高高抬着下巴,站在一堆乱叫的狗堆里,一声不吭,气势出众,碾压一片嚎叫的狗群。
凶猛、锐利、不可一世。
索玛一猛地想起罗林。
看着它就好想好想罗林。
索玛一朝它走过去,周围的狗在对他叫,只有那条狗站在那儿盯着他。索玛一没怕的,站在它面前,低头看它。
然后,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狗狗把脑袋偏开,索玛一又摸,它横了他一眼,索玛一还摸。它烦得走开。索玛一忽然抱住它,狗猛地爆发出一声恶吠!周围的狗顿时吓得跟着狂叫,往疯了叫。几百条狗叫起来全乱了套,谁也不知道朝谁叫,就狂叫,发疯地叫,掐架一样叫。
大家赶紧上去拉开各自的狗。
索玛一怀里的狗一抬前肢,跳了起来。他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上。
那条狗跳起来比索玛一还高,恶狠狠朝索玛一扑下去。
周围爆发出一声声尖叫,卢新吓得嗓子都被捏住了。索玛一也被吓住了,他躺在地上,就看见蓝天白云里扑下来一条黑黝黝的狗,高高的鼻子,明亮的大眼睛,凶凶的眼神,侵袭着自己的视野,朝自己扑下来。
索玛一想完了,自己肯定会被咬死。
他今天还没有见罗林呢,死得好惨。
身体一重,他等待皮开肉绽,结果脸上又湿又热——狗舔了他的脸,一直舔,一直舔,从下巴舔到额头,舔得索玛一闭上眼睛。
脸被舔得湿漉漉的,那条狗在他身上趴下来,前肢拢在他肩膀上,后肢蹬在腿边。
索玛一悄悄张开眼,狗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他。
就是这个眼神,罗林第一次站在高台上给孩子们发食物,喂孩子们吃鸡米花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他也觉得罗林凶凶的,有点怕他。
后来才知道罗林一点也不凶,只是习惯性那样看人。
索玛一笑了,抱着狗脖子,“罗林罗林”地叫它,拿脸去蹭它的脸,蹭它的脖子。
他好喜欢罗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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