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老对天阙似乎有很多不满?”
……
回忆的场景极其混乱,几个画面来回切换,滚烫的皮肤、惊恐的面孔,哭声、叫声、打滚声,好像一锅乱炒的菜,花花绿绿的在油上跳动,晃得眼前恶心。
埋藏的祟气从地里涌出,咆哮如龙地扑向天上倾泻的焰火,两相交织。
惊恐、悲痛……天地间所有的负面情绪争先恐后钻入荀南烟体内,丝丝缠缠,尖锐如刀,一下一下削去裹在上面的理智。
无形的沉重蒙在了她的头上,呼吸逐渐急促,好像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少。
——她看见了‘过去’。
……
两百多年前,一阳村不过是个凡人的小村落,在偌大的东洲群山中似是一粟。
这群人的祖上曾是三大家的奴隶,最后趁乱逃脱,到此避世。
一场大疫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幸有游历在外的药王谷紫陵真人在前往北洲支援凌霄君之时路过此地,仙人泽世,救济黎民。后来的一阳村因此世代供奉紫陵真人,尊其为“毒仙娘娘”。
这个位于天地气脉附近的村子,躲过了千年前的那场大疫,却没能躲过两百年前的邪修。
“噌——”
长剑被从胸口拔了出来,老人身形一晃,直直倒地,大片的血流出,染红了耕种的土地。
男人随意地在剑身上抹几下,血迹融入铁锈。
“这批人怎么处理?”
“直接杀了?活埋?还是……”他的语气染上几分笑意,“像上次那样,削成片?”
旁边的另一个人抬起头,右眼漆黑如夜。荀南烟认了出来,是那个术士。
“残暴,没意思。”术士脸上露出恹恹的神色,“就不能来点有意思的吗?”
“你想怎么找乐子?”男人问。
“很简单啊,”术士看了一圈,地上的老人、青年、男人、女人,他们都在用愤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笑一声,“你想看看人性吗?”
“哦?”
“活着当底层的凡人,多没意思。”术士靠近村长,老人正怔怔地看着那具凉透了的尸体,浑浊的眼瞳里流出两道清泪。
“把他们变成邪祟,怎么样?”他漫不经意地擦去那两道眼泪,脸上笑意不减。
男人皱眉,“这有什么意思?”
术士笑了起来,“把他们变成邪祟,但却让他们如凡人一般生活,明知道自己身上的异端,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哎呀,应该挺痛苦的吧?”
“再下个缚束阵,让他们能在旁边的城里活动即可。”
男人不解,“这是为什么?”
“变成祟的凡人战战兢兢地活着,你不想看吗?或者,让他们去正道那边告发我们,然后自寻死路地暴露自己。”
术士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如今的修真界可不是凌霄君在的时候了,那群正道会如何除祟,还真说不准。”
“一个不小心啊,就死在我们前面了。”
他抬头,周围是愤怒的村民,他们被死死拘束,却又要不知死活地挣扎。
术士毫不在意地撩起衣摆,踩在了躺着的尸体上,“恨吗?恨就对了。过上些时日,你们就不恨了。”
“打个赌吧,”术士说,“不出半年,这群人就会求着我们,加入我们。”
“怎么看,都是你赢了。”男人收剑,“我才不赌。”
术士低低地笑着,旁边的赵阿兄红了眼睛。
所有的痛苦和无助从低吼中倾泻而出:
“你们这群疯子……”
回答他的,是更加肆意的笑声。
“你们也可以去告发我们啊,”术士笑得流出两滴眼泪,他的右眼黑如深渊,“当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不是吗?”
……
这群邪修的确将全部的人变成了邪祟,不听从的,全都化作了黄泉下的厉鬼。血染黑了土壤,又被暴雨冲刷干净,只剩下隐约的血腥味。
不,还有一个例外。
荀南烟抬头,对面是一张熟睡的脸,小姑娘的睫毛很长,轻轻颤动。
在邪修来的时候,楚姨藏住了楚穗穗。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两个邪修居然没有发现这个小姑娘。
她瞒住了楚穗穗,却没能瞒住村子里的其他人。
“穗穗……没有变成邪祟?”村长拄着拐杖,起皮的嘴一开一合。
“村长,我求求你。”楚姨怕了,她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面的碎石上,又哀求地看向其他人,“我求求你们,她还小,她不能被卷进来……我求求你们……”
“别暴露她,我求求你们了……”
咚。
咚。
咚。
一下接着一下,面前的土里掺了些血,融入砂石。
跪在中间的母亲身形消瘦,怀着某种渺茫的希望,不住地颤抖。
赵阿兄面露不忍,别过头,将目光看向村长,“村长……”
“村长,穗穗她出生的那年、那年大旱,是她带来了第一场雨,你们都说她是仙童转世……村里的人凑了米,熬成米汤,这才将她喂大。”
地上的妇人上前,抓住村长的下摆,又往地上一磕,“她把你们当长辈啊村长……”
“她的名字是你们取的啊,你们说穗是百家穗,是她给村子里带来了希望啊……”
村长动了,浑浊的眼珠转了一圈,目光从旁边的几人身上扫过,他们的脸上有悲痛、有纠结。
他望着前方,毒仙庙隐在枝繁叶茂后,神像千年如一日地慈悲低眉,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又在半空中散去。
过了许久,这个老人下定了决心。
“穗穗啊,是个好孩子。”他的声音很轻。
“是毒仙娘娘慈悲,穗穗有幸逃过一劫,这是她的造化。”
他的目光厉了几分,从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掠过。
“我不管你们其他人怎么想的,不忍也好,不服也好……”
手中的拐杖狠狠砸地,伴随着有力的声音。
“那些人想看的,不就是我们的痛苦吗?不就是我们的挣扎吗!”
“谁要是想去告发——”
布满皱纹的手指向了身后的神像,“就先好好想想,想想我们这个村子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周围的村民低着头,目光在地上的妇人和神像身上来回流转。
“一切都听村长的。”赵阿兄率先开了口。
“都听村长的。”陈大娘下了决心。
接着是更多的声音。
“……都听村长的。”
“谢谢村长、谢谢大家!”跪在地上的妇人欣喜若狂,眼角止不住地落泪,又朝着四面八方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谢谢大家……”
一双手伸在她的面前。
陈大娘说,“……起来吧。”
……
凡人的身体很难承受住祟气,一阳村里的人也不例外。
先是村头姓李的老头。
后是村长家的儿子。
再然后便是赵阿兄的亲爹……
那年的一阳村,多出了许多座坟,悄无声息地立在荒山之上。
“赵阿兄。”孩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赵阿兄有些惊讶,“穗穗,你怎么来了?”
楚穗穗看着坐在坟前的青年,“阿娘说,你心里肯定不好受,让我来陪陪你。”
青年的嘴动了动,“……没什么好陪的,我……还好。”
“赵阿兄。”楚穗穗抬起头,看着他,“我教你唱歌吧。”
“阿娘教我唱歌的时候说,唱着歌就不会悲伤了。”
“……好。”
死气沉沉的坟地里忽然多了一道歌声,清脆婉转,不染世俗,从山包上掠过,消弭在风中。
一道低沉的男声跟在后面,慢着半拍,轻轻地飘进黄土里。
“赵阿兄。”
青年听到面前的小姑娘问他:
“你怎么哭了?”
压抑不住的哭声彻底放开,遮去了原先还未消散的歌声,回荡在山间,随后又渐渐沉下去,与地底下的魂魄共栖。
——尘归尘,土归土。
……
荀南烟的思绪很混乱,残留的情绪充斥在胸腔,面前是无尽的大火,无情地摧残着一切。
真火之下,余孽不生。
一道有力的哭声穿进耳里,她抬起头,看见了地上打滚的人,化作焦尸的人……油脂滋动的声音在耳边接连爆开。
荀南烟的心里忽然无端多了一种恐惧,是人面对同类死亡而产生的恐惧。
“什么是邪祟?”她忽然问出声。
又自顾自答道:“阴邪之物,祸世之物……”
这些都曾是文仲景教她的。
她伸指,指向满天的大火,又指向那群人,愤怒从心头被直直喊出:
“——可他们不是啊!”
“荀南烟,”公孙霞的语气变得焦急,“你听我说,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劲,你受他们的情绪影响太大了……”
她的声音逐渐模糊,与大火融为一体。
荀南烟看到了毒仙庙。
陈大娘穿梭在火光之中,嘴里叫唤着“阿福、阿福”。
一只黑猫跳了出来,它犹豫了下,缓缓向着老人靠近。
“阿福。”老人的声音低落下来,“你说你,怎么就不走呢?怎么就非要留在村子里呢?”
“这下好了,你也走不成了!”
黑猫停在了离她不远处,似乎有些怕她身上的祟气。
陈大娘叹了声气,又走进毒仙庙的内部,烧塌的房梁从她身边落下。
神像低眉,眉宇间尽是慈悲。
它看着火从天降,烧垮了半边庙,又烧上了眼前的老人。
陈大娘的脸上开始出现痛苦的神色,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人轻唤道:“阿福啊……”
黑猫犹豫了片刻,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挪至她的手边,贴了上去。
“当初我和姓李的那老头在后山捡到了你,你那个时候,小的跟我家的鸡崽子似的。”
“……为什么不离开呢?”
黑猫不会说话,在她手边靠躺下来。
身上的火越来越大,陈大娘忽然猛地站起身,颤颤巍巍地朝神像伸出手。
她要做什么?
荀南烟的思绪杂乱不堪。
求救?还是怨恨?
——都没有。
老人从旁边的香筒里抽出了三根香,又在火上燎了一下,一气呵成地插入香炉。大火在顷刻间彻底吞噬了她。
……祟为神像续上了今日的第一炷香。
无形的灵波荡开,荀南烟灵台清明一瞬,耳边响起了道女声。
“我昔时不分黑白,幸得剑宗清河真人点化,方见苍生。”
“若你们真想感谢我……”荀南烟在火光中看见了一个女修,她抬起手,摸了摸旁边小孩的头。
“不求兼济天下,唯求无愧于世。”
后来的紫陵真人随凌霄君一同入了天墟,她自然也不会想到,此后的十年——
……百年。
……千年。
他们的后人,依然记得。
邪修说,不出半年,他们就会来去求他。
他们没有。
……
“轰——”
房梁倒下,压在了燃着的香上。
尘土四扬。
荀南烟回神,身边是一群还未被烧尽的村民,脸上显露着慌张和无措。
她先是怔了下,又忽然发疯般地冲了上去。
许是回忆的主人想看些什么,她居然又能再次插手其中。
全身灵气调动,一道结界挡在了众人的身前。烈火碰到的那刻,荀南烟感觉一波冲击撞上自己的灵台。
“你疯了!”公孙霞的声音传来,“停下!这是锁妖塔下的三昧真火,大乘期应付也尚且吃力,你停下啊——”
一会儿又是行悟的声音。
“荀施主,这里是回忆,是过去,你改变不了过去啊荀施主!”
荀南烟没有停手,体内灵气狂蹿,经脉传来剧痛,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救他们。
怎样才能救救他们?
裂缝出现在结界之上,荀南烟感觉体内的灵气膨胀,似乎要将自己撑碎。
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腕。
“你想做什么?”文仲景问。
“我想救他们!”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里只是回忆,你改变不了过去。”
“我做不到把这当成回忆。”
荀南烟说,“我想救他们……我救不了……”
无力感从脚心直达结印的双手,脑子如刀割般绞痛。
为什么她只是一个筑基?荀南烟忽然无缘生出了对自己的埋怨。
“你救救他们……”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师尊,你救救他们。”
一声轻叹从头顶传来,荀南烟手上的劲道一松,整个人跌进一个怀抱。
熟悉的气息传来,荀南烟忽然鼻子一酸。
周身静了,灵光流转,一只手挡住她眼睛,温热遮覆在皮肤上。
“……好。”
文仲景的声音依然温润。
他说,“睡吧。”
荀南烟的眼前渐渐模糊,最后又沉入一片黑暗。
天地皆烬。
国庆快乐,今天依然是四千字的一更
下一更在后天,还是四千字
以及高铁站的水真贵啊,感觉是平时的两倍不只[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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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焚善道(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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