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扫心尘(二)

……您是我的师尊。

穿越五年,师徒数载,文仲景是她与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之一。

“师者,解惑矣。若是你有惑却憋在心中不说,便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失职。”在升仙门的第一年,文仲景曾说,“所以我啊,得让你从心里信任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要和你说。”荀南烟略有不服,“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

“你自然不必事事与我说。”

文仲景喟叹一声:“只是你今年才多大?”

“……十九。”他自答道,“对于一般的凡人而言,也不过刚刚涉世罢了,又何况是修士呢?”

“天道法度,人世百态,你只不过窥得其中一隅罢了。对于修士来说,心神最为重要,因此大多数修士都会尽力保持心神干净。只是除祟乃修士本责,因而又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善恶、正邪之辩。这种东西有时会让人心神清明,但又时就像尘埃,蒙蔽心神。”

“故此,修行之中少不了要扫去自己心上尘埃,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顿悟。修士常以打坐静心来达到这种目的,但光凭独自静坐,依然扫不尽这些尘埃。”

荀南烟挑眉:“说这么多,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方哑然失笑,他抬手在少女的额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当你仅凭自己除不尽尘埃之时,就需要我了。”

他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郑重,“这就是师的作用。”

所以对修士来说,师尊很重要,大多数师徒里,师尊是怎样的人,徒弟就最终会成为与之相似的人。

“但要发挥为师者的最大作用,又需要你不只把我当师尊。”

荀南烟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不把你当师尊,把你当什么?”

“我是你的师尊,是你的长辈,也是亲人、朋友。”

“你不必事事都要告知与我,但却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会包容她的一切,倾听她的一切。只因他是她的师尊。

荀南烟的目光从未离开文仲景,两双眼眸,一双是倔强、坚韧如刀,一双是恬淡、静幽似水。

……她来找他了。

心有顽尘,扫不尽;道有所惑,解不得。

“你心中有气。”

文仲景的声音传来,化作涓涓细流,从灵台深处浸过,“是为什么?”

“我恨我无力,我怕来日我为鱼肉。”

“所以你想要力量,能帮你除尽天阙的威胁?”

“是。”

身前人闷笑一声:“那便有些难办了。”

“你今年多大?”

“上山之时为十九,今年二十四。”

挺巧的,魏烟和她一个年龄。

“二十四,按百年来算,尚且不到四分之,按两百年来算,堪堪十分一,若是按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来算……”文仲景轻吐一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即使是千年前的凌霄君,突破大乘期也用了近三百年的时间。何况大乘与大乘之间亦有差距,如今天阙有大乘尊者十三人,渡劫尊者三百二十一人,合体两千七十二人,化神修士无数。”

“即使是当世第一的诡剑长老,他已至大乘期近两千年,在两百多年前力战天阙五位大乘时,也落得个根基受损的结果。”文仲景问,“你想凭一己之力与整个天阙为敌吗?”

“我……”

荀南烟第一次如此直观且清晰地认识到双方的差距,喉咙像是被堵了一块,呼吸阻塞,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

这两日堵着的气似乎一下子松懈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我不知道……”

“……”文仲景轻叹一声,“……哭什么?”

滚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荀南烟猛地回神,她下意识抬手两三下抹去这些眼泪,憋住将要流出的。

“没有。”荀南烟说。

没有哭。

文仲景缓缓蹲身,又跪坐在她身前。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他伸出了手,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文仲景身上的气息总是让人莫名心安,荀南烟想。

等她再次回神的时候,对方胸襟前的布料已经被自己抓得不成样,肩膀处打湿了一大片。

“我只是、我只是……”

“嗯,”一双手轻轻在她背上抚了几下,“我知道。”

哭声在耳边化开,变作一滩,湿润进了文仲景的肩膀。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这个徒弟拜入自己门下的第二年,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让荀南烟领了一桩妖兽的任务。

那桩任务就在升仙门附近,加上那妖兽算不上厉害,以荀南烟的能力足以应对。

文仲景表面上让她一个人去,实则还是偷偷跟了上去。

当妖兽的血肉横溅在周围的树木上时,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

他看见荀南烟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后抬手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迹,弯下腰,吐了出来。

直到那时,文仲景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徒弟和其他三个都不太一样,她甚至可能没见过多少杀戮的场景。

出于某种心思,他没现身,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开导这个徒弟。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荀南烟回到升仙门后,就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只字不提。

第一天,她没来找自己。

第二天,她依然没来找自己。

直到五日后,掌门首徒君涉水传信告诉文仲景,荀南烟又到她那领了一桩妖兽的任务。

文仲景又跟了上去。

这一次,荀南烟在处理完妖兽的时候,皱着眉憋了许久,最终还是在血腥味中吐了出来。

几乎是刚回升仙门的一瞬间,她又跑去接了一桩任务。

随后便是第四桩、第五桩、第六桩……

他看着这个徒弟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身上沾染的血迹越来越少,在闻到血腥味的时候还是会难受,但也仅仅是皱一下眉罢了。

文仲景彻底放心了下来。

荀南烟过往的生活或许与他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没有他担忧的那样脆弱。

这些事荀南烟在此后从未与他提过,他也权当做不知道。只是在某次用膳时似若无意地提了一句:“为师第一次见死人的时候,心也是虚的。”

这个徒弟只是看他一眼,“哦”了一声便继续埋头扒饭。

有的时候荀南烟其实很让他头疼。

她缺乏太多修炼的常识,又有点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但偏偏文仲景作为师尊,又不能停在尖刺之外。

他得顺着荀南烟身上的孩童心性来,跟她斗智斗勇的时候还得注意不能绕过那些刺伤了人。

文仲景甚至一度想过,是不是天道觉得他前半生过得太顺利,出了这么一道难题给他。

如果只是个调皮的倒也罢了,她又偏偏身上有天赋,而且是极佳的天赋,但她对天赋这个东西还有极大的误解。

别人修仙是越有天赋越小心,生怕一步错误导致根基不稳,毁了后半辈子。荀南烟倒好,仗着天赋就使劲往前冲修为,似乎天才都得一蹴而就才是。

所幸被文仲景及时发现,强行她筑基前按住了人,又压着她在练气期磨了五年的基础。

境界突破太快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过往数万年中,这种不计后果只冲境界的人只有两种下场,疯魔或是自爆身亡。

因此越是正统大派,就越注意弟子在低境界时期的磨砺。

一个修士的仙途其实归根结底是两道坎,第一道是练气到筑基,第二道是渡劫到大乘。

有些人的修为止步不前,是天赋所限,但更多的,是根基没有筑好的天才们。

荀南烟的心一直很急,这点文仲景早有察觉。

就像现在,这种心急程度一步不慎便是疯魔。

“南烟,”文仲景的声音很轻,“你听我说。”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无论是百年之寿,还是千年岁长,都会有无力的时候。”

荀南烟闷声道:“那师尊也会有无力的时候吗?”

文仲景像是想起了什么,“……自然。”

怀里的人不说话了,文仲景继续往下说,“为师告知你这些,不是让你感到无力。”

“关于如今的仙门与天阙,常有一句话,你知道是哪一句吗?”

荀南烟:“天阙独大,十三宗力竭。”

“天阙独大,十三宗力竭……但也只是力竭,天阙依然没敢跟仙门真正撕破脸皮,它还不会蠢到用一家之力对抗十三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文仲景感觉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他抬手,将荀南烟额前的两缕碎发捋至耳后。

“如今的修真界,第一大宗归云宗明面上虽与天阙同心,但掌门赵怀彦与苍夷剑尊相争数年,两人分庭抗礼,若仙门与天阙相争,归云宗未必会上下同心、听从天阙。”

“剑宗暂时有诡剑长老坐镇,如今的新上天枢长老李应九不过两百岁,便已至渡劫期,在她之下,还有七星的其他六人,皆是渡劫期修士。”

“再说我们升仙门,”文仲景顿了顿,“升仙境中有清途长老坐镇,剩下的几位,以掌门年龄最大,三百一十二岁,以为师年龄最小,二百二十三岁。平均也不过两百余岁。其他宗门的掌门与长老,也多是两百至三百岁左右,修为皆在合体与渡劫之间。”

“大乘断代,但修真界从来不缺天才。以合体修士的平均寿命来算,这些人至少还有四五百年可活。”

“十三宗力竭,也仅仅是力竭罢了,天阙如果不能以一力迅速清扫十三宗,便有无数的变数。”

“如今你所看见的种种,皆是这些人苦心造诣的局面。”

天下如棋,十三宗从未弃局。

“不对……”荀南烟忽然想起了什么,“十三宗力竭……那山海阁呢?山海阁不是灭门了吗?”

山海阁亦属十三宗,却在七十年前惨遭灭门,修真界的有心人常以此暗讽凌霄君当年失误。

“山海阁亦有门徒存活,并且期盼着有朝一日复宗。”文仲景一笑,“而且那人你见过的。”

“是谁?”

文仲景吐出一个名字:“掌门首徒,君涉水。”

“山海阁,未灭。”

他一指不轻不重地戳在荀南烟后脑上,“你今日能有此心,为师很欣慰。”

“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尚未死尽,又何须你们这些小辈顶风而上?”

“所以——”

他说。

“你还有很长时间。”

天下同心之人,亦有无数。

码字码到活人微死,没榜的日子就是如此难熬

个人感觉这本的设定总体还是比较偏温馨治愈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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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扫心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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