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暗、气息难闻。
这里是魔教万象门的地牢。
地牢深处的小隔间里,关押着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
他四肢都被缚灵锁拴着,被迫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细细的银质锁链穿过琵琶骨,将他绑在一根玄铁住上,动弹不得。
在如此境遇之下,他仍然挺直了脊背,如同冠玉般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憔悴与疲惫。
“喂,精神点儿,门主大人有话问你。”
狱卒拎着一桶水泼过去,年轻人猛地睁开眼,目中寒光四溢。
狱卒在目光逼视下打了个哆嗦。
这人叫程询,是青阳宗的年轻掌门,被门主抓来关在地牢里一月有余。听说是门主的师兄,因此门主下了令,不让对他动刑。
否则,万象门有上百种方式,让这位高傲的程掌门乖乖求饶。
冷水兜头而下,程询透过发梢的水珠,看见那人朝自己走来。
万象门的新任门主,他曾经的师弟,江辞。
江辞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纤细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从袖口露出,右手拇指上戴着鸽蛋大小的黑曜石戒指。
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一双桃花眼有些邪性地微微上挑,瞳色漆黑如夜。左眼下方,恰到好处地缀着一点泪痣。
是一副他有点陌生的模样。
狱卒在一边露出谄媚的神色:“门主大人,您来了。”
江辞似笑非笑地暼了狱卒一眼,一挥手,狱卒悄无声息地退下。
程询漠然地想,他怎么没有早些看出江辞的魔心,早些把江辞杀了?
也好过如今纵虎为患,养出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门门主。
江辞快步走过来,蹲下身唤他:“师兄。”
程询冷漠地偏过头去。
江辞弯唇轻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迫程询转过头和自己对视。
程询不得已,和江门主打个照面。他看了江辞一眼,冷淡道:“我没有你这个师弟。”
江辞眨眨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顿时蓄满泪水。
“师兄,你不要我了吗?”
魔门门主,说哭就哭。
程询冷笑道:“别装模作样了,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江辞冷笑:“好,好!”
他一挥手,便有人捧着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呈上来。
江辞轻抚过剑身:“你钟爱的‘霜锋’剑……”
随即他手掌向下一按,整把剑竟从中断成数截!
程询咬牙,目眦欲裂:“你——”
霜锋是师尊赠与他的剑。
相伴十余年,视同生命的存在。
江辞冷笑:“……现在是一堆废铁了。”
程询急怒攻心之下,全身气血逆流。
这对修行之人是大忌。
雪上加霜的是,江辞竟然试图将魔门真元打入自己体内!
万象门功法的魔气与程询体内原有的真元冲撞,势同水火。
若在平常,程询还可运起护心功法抵御一二。但他在这地牢里被缚灵锁锁了太久,修为全被打散。
这邪性真元冲进来,竟然将他全身经脉处处焚断!
程询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很快,那些鲜血仿佛无穷无尽似的,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落在白衣之上,晕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痛苦呛咳着,口中溢出的血颜色渐渐变成深黑。
江辞惨笑:“我毁了你的剑,师兄,你能……”
你能多看我一眼吗?
但对面的人他给师兄打入真元,是想要助他调理气息,没想到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来人啊!大夫呢!”
江辞将自己怀中的各种丹药一股脑儿地掏出来,挑那等补气凝神的就往程询嘴里灌。
程询偏过头,死死咬着牙关,黑色的血却从嘴角止不住地冒出来。
江辞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但怀中之人的身体已经慢慢冷了下去,没了鼻息。
“……师兄?”
再无应答。
江辞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纵声大笑。
原来,他在师兄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一把没有灵智的剑!
他江辞这些年来,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好不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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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啁啾,一声声高下相和,婉转动听。鸟雀总是无忧无虑的,半点也不知人世疾苦。
……光?
程询抬手遮住照射进来的光线。
随即,从左臂传来撕扯般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程师兄,你终于醒了!”一个少女惊喜地喊道。
程询闻声望去,是个十五六岁穿浅绿衫子的女孩儿,看起来有点面熟。
少女显然十分激动,兀自开口道:“程师兄昏睡了整整三天了……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中了那妖怪的陷阱,程师兄也不会受伤……”
神识和记忆逐渐回笼——
少女应该是他在青阳宗修炼时,隔壁青墨峰的师妹,向小之。
结合左臂的伤势,程询思忖片刻,很快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五年前——他二十二岁,还是掌门师尊名下的大弟子。
这一次受伤,是他带着几个师弟师妹下山历练。回程途中遇到一只黑熊妖,身高足有二丈多,一掌能在地上拍出脸盆大小的土坑。
按理说,遇到这样大型的妖,应当回禀师门,多组织些人进行合围,再行收服。但向小之不慎掉进了黑熊妖设置的陷阱,为了救人,程询和黑熊精一场恶战,受了不轻的伤。
向小之绞着衣袖,两颊晕红:“师兄救命之恩,小之没齿难忘。”
“师兄需要静养,师妹有什么话,过几天再来说吧。”
说话的人语气温柔,声音琳琅如珠玉,穿着简单的淡青色道袍,眉目如画。
正是少年版的师弟江辞。
江辞礼貌地劝退了向小之,冲程询微微一笑,侧身掩上了房门。
程询顿时有些头疼。
他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眼前这个十七岁的江辞。
程询扶额坐起,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如冒了烟一般,只能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
“师兄可是口渴了?”江辞眼疾手快地搀住他,觑着他的神色,眼中像星星一样盛着光,“怕喝生水对师兄身体不好,特意从后山取了泉水,着柴房烧开又放温。喏,这会温度刚刚好。”
程询绷着脸,从他手中接过那碗温水。
——确实温度适宜,兼有山泉的凛冽甘甜。
半碗水喝下去,原本焦灼的喉咙也被润泽了许多。
修道之人,对饮食之物并没有太多讲究,何况程询早已辟谷。
这一碗温水抿在口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熨帖之感。
见程询喝完了,江辞从他手里收走了碗,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殷年、柳听也要来看望师兄,是我拦下了。我说师兄向来喜静,受了伤更加需要静养,让他们别特地跑来打扰你。”
说着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来照顾师兄就够了。”
殷年、柳听、向小之,连同江辞,正是先前程询带领着下山历练的几个师弟师妹。不过,只有江辞与程询同出掌门韩枚之下,其余三人都是师叔宣奇志的弟子,居于青墨峰,和程、江二人并不住在一处。
程询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没有惊动师尊他老人家吧?”
“那倒没有,师尊还在闭关。”江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们四人只是被宣师叔训了一顿,尤其是向小之。师兄知道的,宣师叔他……比较严苛,小之哭了好几天没来演武堂。”
程询点点头:“你们与我不同,没有受伤,修行不能就此荒废了。师尊闭关无法指点,自己更要勤加修炼才是。”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少年的脸。
江辞生得很漂亮,他是知道的。
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眼神清澈,似乎永远蕴含着春华般的笑意。只是嘴唇偏薄,世人总说唇薄者情也薄,看来是不差。
他的美貌是那种略带攻击性的艳丽,只是他年纪小,嘴又甜,让人乐于亲近。等到前世做了魔门门主之时,这美貌却成了危险又邪恶的信号。
师尊刚收江辞做弟子时,曾经感慨过,这般容貌,易惑人心。
倒是一语成谶。
江辞敏锐地察觉了师兄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师兄,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么?”
程询收回目光:“并无。”
“那么,”江辞胳膊肘撑在床边,笑嘻嘻地道,“师兄也觉得我长得好看?先前下山去,一路上,好几个小姑娘都要给我送东西。不过我没要。”
程询平静道:“我辈修行者,并不以色事人,容貌、钱财、权势,都是身外之物,不应挂怀。”
“师弟知错了。”江辞眨眨眼,面上却完全没有认错的意思,“师兄好好休养,师弟正有些修行上的阻碍,还想向师兄请教呢。”
程询“嗯”了一声,又在江辞注视下服下了数枚调理身体的丹药。
江辞走后,程询第一时间去检查自己枕下。
“霜锋”剑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剑身完好无损,泛着冷冽的寒光。
仿佛感应到主人内心的情绪一般,霜锋在程询的触摸之下微微颤动,剑身光华流转。
程询终于放下了心——他真的重生了。
距离江辞欺师灭祖的那一晚,还有五年时间。
也许……现在的师弟还没有误入歧途,并非无可救药?
等自己养好了伤,得赶紧找个法子,看看江辞是否有魔心。
若是有了,还可以趁早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如是寂寂养伤,除了江辞之外并无外人前来。又过了三日,程询自觉伤势已好了七八成,修为荒废多日,剑法也生疏不少,可以重新提起来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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