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昨日往青墨峰演武堂去了一趟，刻意躲着人，但青阳山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一大早天刚亮，向小之、殷年、柳听几个就跑到青晗峰来找他。

程询在练剑。

身体恢复后，程询就恢复了从前的作息。

日出之前起身，洗漱，静心打坐一个时辰，之后就开始练剑。

从最简单的挥剑出鞘练起，随后是基础的惊云剑法、再到回风剑法。

第一重，直到第五重。

再从头开始，如是周而复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向小之几个到青晗峰来时，程询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

几个少年呆呆地看了一会，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把向小之推了过去。

“程师兄！”她蓦地开口，两颊羞红。

程询早注意到有人来，遂收起手中的剑。

“向师妹？”

向小之轻轻“嗯”了一声。

憋了一会，她小声道：“多、多谢程师兄救命之恩。”

她急急忙忙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嵌金匣子。

“我、我和殷年、柳听，都特别特别感谢程师兄！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只好搜罗了些药材，都是对修行有帮助的，希望程师兄能用的着……”

程询有点无奈地看着她。殷年、柳听是男孩儿，不知怎么躲在后面不出来，倒是把这个才十五岁的小丫头推出来说话。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修行才几年工夫，能有多少家底？

他正要开口婉拒向小之他们的好意，斜刺里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

“程师兄用不着这些，师妹还请回吧。”

江辞抱着剑走上来，朝向小之挑眉冷笑道。

他语气有点重，把向小之吓得后退一步，连忙摆手道：“我们也是一片好心——”

“师兄用不着你们的好心。”

江辞有点生硬地说，撂了个背影转身走了。

这边向小之平白挨了挤兑，委屈得都快哭了，不断朝殷年、柳听两个使眼色。殷年、柳听也是个没主意的，一幅苦瓜相几乎摆在了脸上。

程询不爱看少年们一筹莫展的模样，此刻更不愿拂了对方的好意，点点头道：“多谢师弟师妹关心，我收下便是。”

看一眼天色，程询忍不住提醒道：“再不回青墨峰，恐怕会误了演武堂的讲习。”

打发走了三个师弟师妹，程询席地而坐，打开那嵌金匣子一看究竟。

巴掌大小的匣子里，挤挤挨挨放了一株七星人参，一朵玉髓雪莲，甚至还有一颗九转大还丹！

这可真是连家底都掏出来了。

程询叹气，将匣子合上。这样贵重的东西，反而不好收下。

改天寻到宣师叔，将东西还给他的弟子们才是。

头疼的事情还在后面——江辞去哪了？？

程询是在青晗峰半山的潭水边找到江辞的。

少年似乎是练剑练得累了，披散着头发，躺在一株桃树下睡得香甜。

剑气将桃花伤损得七七八八，到处是飘落的花瓣。

长剑横卧在少年手心，修长白皙的手指配着冷厉的剑锋，在如茵青草、淡红落花的点缀之下，形成一幅如画的风景。

程询走过去，唤他的名字。

“江辞。”

少年从睡梦中惊醒，仰起头，看漫天桃花雨落，墨发如流水倾泻。

程询一时怔愣，没有注意到，少年睁眼时，琥珀色瞳孔中一闪而逝的魔气。

“师兄所来何事？”

程询板着脸训斥道：“师弟不在练剑，却在这里打盹。”

“练得累了，便歇息一会。”江辞微笑道，“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神色温柔，态度恭谨。

程询道：“你前日同我说，有些修行上的阻碍？”

江辞：“正是。师兄，从山下回来之后，我练剑一日不敢懈怠。本以为会有所突破，但回风剑法还是停留在第三重……”

江辞这年十七岁，修为还在筑基中期，领悟了回风剑法的前三重，“惜诵”、“涉江”与“哀郢”，后来又渐渐悟到第四重“抽思”。

可惜的是，前世江辞入魔后，在青阳宗学过的这些功法全部废弃了。

程询收回思绪，沉吟道：“师弟，你把前三重都使一遍，我看看。”

趁此机会，也可观察一下，江辞是否有什么入魔的征兆。

江辞掸去落在衣襟、头顶的桃花瓣，低头叼着发带，将头发重新束起。

他执着剑，在桃花树下站定，挽了一个起手式。

第一重为“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第二重为“涉江”。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第三重为“哀郢”。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屈子的吟唱沉郁低徊，剑法的招式却是锋芒凌厉！

少年舞剑是很好看的，可惜程询不解风情。

第三重“哀郢”的最后一式“狐死首丘”毕，真元在体内运转三个周天，少年的额头上已经笼罩了一层薄汗，收了剑微微喘息着。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向大师兄。

程询的眉头紧紧皱起。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江辞心绪不宁。

这种心不在焉表现在剑招上，就是灵气流动时的飘忽不定。

譬如说，看起来是画了一个圆形，若是放慢了，就能看到其中有许多细碎的波折之处，横生枝节。

灵气的流动原本是像水流一般连续不断，多了枝节，就会旁溢。

现在，这些旁溢的灵气中，已经出现丝丝黑气，隐然有了入魔的征兆！

程询握紧了手中的剑。

霜锋剑似有所动，在程询手中“铮”地鸣了一声。

他知道江辞入魔之后会做出什么——

入魔后功力暴涨，境界一日千里。江辞会屠戮青阳宗满门，长老师叔、师弟师妹们都死在他的剑下 。

鲜血像溪流一样流过青阳山的三座峰头，半山的潭水都被染成红色。

重生一世，程询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江辞魔心尚未生长完全时杀了他，以斩草除根。

但是——

程询闭了闭眼。

他以手中霜锋剑斩除妖魔无数，但前世今生，从未伤及一条人命。

现在的程询还不是掌门之位，并无生杀予夺之权。倘若此时了结了江辞性命，又以何面目与师尊、师叔交待！

没有人会相信他曾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前世，没有人能像他一样预测到，眼下这个刚刚生出魔心的少年会在五年后成为十恶不赦的魔门门主。

程询想，是不是应该再给江辞一个机会？

若是江辞能洗去魔心，回归正道，将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程询严肃道：“师弟运转真元时，可有什么异状？”

江辞一惊：“确实有一些……”

他想了想，说道：“我运转真元时，体内总感觉比以往更热些。师兄可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程询犹豫片刻，直言道：“师弟身上恐怕有些魔气。”

仿佛是听到“魔气”二字有所觉，山间一阵风过，将原先落了一地的桃花瓣重新扬起，再失了重似的纷纷落下。

“原来是这样……”江辞神色黯然，露出一个有点忧郁的微笑，“难怪我最近情绪总是波动得厉害，早上在师兄的院子里，还对师弟师妹摆了脸色。”

程询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程询：“师弟仔细回忆，可知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给你种下了魔心？”

江辞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一撩衣摆，“扑通”一声在程询面前跪下，俯身给程询磕了一个响头。

“师弟不知，自己心境出了何种差池，竟让魔门之人趁虚而入，给我种了魔心。师弟只希望，师兄不要就此嫌弃师弟——”

江辞抬起头，眼圈通红地仰望程询。

“求师兄，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只要还能留在青阳宗，师弟愿意为师兄做任何事。”

程询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理智上，他知道江辞日后会成为青阳宗极大的祸患；情感上，他与师弟同门十几年，亲如手足，难以割舍。

心底终究还是动摇了。

半晌，程询伸手按在江辞的发顶。

“只要你勤勉修行，真心悔过，未尝不可洗去魔心。”沉吟片刻，又道，“一月后的选拔前，我帮你保密。”

——若是一个月内无所好转，也别怪做师兄的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