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方知爱深切，同你口口吞香。”

??少东家死在了不羡仙的那场大火里。

??活活烧死，尸骨无存。（3.7k一发完）

??——

??01.

??[江晏，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吗。]

??。

??红，入目是火焰厮杀的灼红。

??冒着让人呛咳的烟气，江晏掩着鼻息冲进烟海，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不羡仙的客栈酒楼被烧成空壳架子，火星子还在，燎烧着零碎的木头，以及他垂至腿边的衣摆。

??绣金楼来的人几乎死绝，尸体横陈。

??遍地是血。

??他眼睛好似是被这烟气熏到了，隐约可见的泪聚在眼角悬而未落。

??江晏用力拨开陈子奚想要拦着他的手，大步迈去。

??找不到。

??他找不到了。

??绣金楼的人打过来时，少年正要同伊刀去往开封。

??渡口的船只早已等候着，只待二人上船，便能在赏过一片清秀山水后，到达繁锦如花的开封。

??少东家惦记的开封。

??清河的江湖圈早叫少东家闯了个遍，那几处祸乱丛生的寨子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谁见了不叫声少侠好。

??江晏忙在江湖，只在每月十五得空回一趟竹隐居。

??少东家每逢十五便离了不羡仙来寻他。

??说些俏皮话，再谈谈近几日发生了何事，江晏外出如何。

??记得少年第一次打赢佛爷寨那几个酒肉和尚，一路带跳的找过来。马尾甩得高，瞧见江晏正坐在竹林里擦剑，眼睛一亮撒腿就往这边跑。

??他穿的是新裁制的衣服，雨停荷。

??黑金线绣成荷叶形状，一只银翅蝶翩然立于含苞荷花上，衣襟处系着两条细花链子。

??这衣服料子，颜色都是寒香寻选的，拿在手里不见得多漂亮，可穿在少东家身上这么一看，就叫人惊艳了。

??黑耀护脖领完美贴合着少年的颈线，衬得人是肤如莹莹白玉。

??好一个静如陌上君子动如三窟狡兔。

??……

??江晏总是做梦，梦到有少东家的以前，梦到那个热浪翻涌的火海。

??他那天闯进去没找见人，只捡到块玉——他在少东家学会走第一步路时，亲手系上去的。

??江晏宁愿自己连这块玉也找不见。

??不要，不要这被火长久烧灼过的，已清晰可见几丝裂痕的玉。

??他捏着玉佩绳子的手暗自发紧，直至掌心间嵌进几弯血月亮。

??低头就能看见的月亮。

??啪嗒——

??玉又莹莹，溅出粼粼光。

??一根看不见的，指骨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在那沟壑纵横，山脉绵延间托起的血月亮。

??这人跪坐在江晏面前，声音是被火熏过的嘶哑。

??“不要哭。”

??“江叔。”

??02.

??[此身如纸般薄命]

??江晏在听到面前少年对自己表明心意时，第一反应是自责。

??自己本是要教出个行侠仗义的好儿郎，怎地半路跑了偏。

??是自己没有教好。

??他如何对得起这小孩儿的亲生父亲。

??所以他冷着脸告诉眼前这个满眼忐忑期待的少年。

??“不可能。”

??不可能。

??少东家咬着嘴巴，他一想哭就要这样。

??可他怎么能在江晏面前哭，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在江晏面前哭。

??才不会先示了弱。

??他牙齿磨着皮肉，眨巴两下眼睛，突然笑开了。

??“骗你的。”

??“我和红线玩投壶输了。”

??嗓子越来越紧，鼻腔里的酸意渐浓，少东家一抬眼又是江晏熟悉的脸陌生的表情。

??心里委屈难受愈盛。

??“走了走了——红线怕还在原地等着看我出糗呢。”

??江晏以为是自己平日里与少东家走得太近，叫这处在青春萌动期的少年人混淆了感情。

??因着这事，他十五也没再回来。

??真的就像是一场投壶失败的惩罚，少东家故意不去理会江晏的刻意闪躲。

??十五不回来，那他就写信。

??一页，两页，三页，四页……

??“江叔，我今日又在清河除了好些恶人，当街拦了个抢马的贼人。”

??“红线做功课好不认真，江叔你多久回来管教一下。她现在长本事了，开始叫我坏老大……”

??“江叔，我交了位朋友，他刀法好厉害。”

??“我准备和那位朋友一起去开封了。江叔，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他……”

??。

??江晏以为自己毫不留情的拒绝已是狠心绝情。

??却不曾想，少东家才是最狠心的那个。

??不羡仙几百号人，他亲近的，扳着指头都数不清。

??他却谁都不要。

??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江晏怨他。

??少东家拎得起剑时，江晏便教他。

??教的第一招叫“逃”。

??人遇上情就自私，江湖看不惯逃生怕死之人。

??可江晏顾不得那么多，少东家是他养大的孩子。

??他只想让这人活着。

??“打不过，你就跑。”

??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只要活着，就好。

??江湖磨人，儿时听了这话还乖乖点头的少东家，真遇着不羡仙被围困时，却是挺直了腰杆，无视掉自己眼前对准脖子的利刃。

??微抬着下巴，眼神发狠，声音坚定。

??“世道要教我，我天生不受教。”

??这不羡仙，他救定了。

??03.

??“红线他们呢？”

??少东家帮着人把面前绣金楼的人处理干净，忙问道。

??他从那山顶下来，一路都没有看见红线他们。

??“广胡子他们几个往酒楼那个地窖里去了，红线，红线好像往高处去了……”

??“好，我知道了。大哥你们也先赶去地窖。我去找红线。”

??少东家带着伊刀往那边高处跑去，最高的那处屋顶试探地露出一抹红。

??找到了。

??他找好隐秘位置，一个起跳将红线从高处抱下来。

??“诶诶诶！老大！你回来了——”

??“你净做些危险事，寒姨呢？”

??少东家拉住红线，语气有几分焦急。红色在高处那么显眼，若是他今日晚来或不来，红线会如何？

??“寒姨前几日便不见了。”

??“算了，红线你跟着这个叔叔先躲起来。”

??他把红线推到伊刀那边，话是对红线说，眼睛却看着伊刀。

??拜托你了，刀哥。

??“老大你呢？”

??“我？我去当大侠啊——”

??少年故意露出狡黠的笑，大力揉了一把红线的头。

??“你快走，这种时候可不要跟我抢这个‘大侠’名号……”

??“坏老大。”

??绣金楼的人越聚越多，裹着火焰的箭从高处射下。

??“快走，刀哥你带红线走，我垫后。我们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后面再去开封。”

??。

??江晏送他的这把剑，剑刃上的血干了又湿。少东家借着剑，单膝跪在地上。

??他一口吐掉淤积的血，用手背狠狠抹了下嘴，带出一片血意凝在脸上。

??“继续打。”

??一把剑朝他冲来，他身子后压，反手提起剑挡住。

??两剑相触发出刺耳的刮蹭声，摩擦出火花，震得人虎口发麻。

??“少东家是吗？”

??面前的红衣女子轻笑着，漫不经心地抚着指尖。

??“你明明有剑，为什么没能救人呢？”

??你明明有剑。

??我明明有剑，为什么没能救人？

??为什么没能救人？

??我……我救了人的……

??“你戏好多啊。”少年咬牙道。

??他知道，他该知道，这人就是要乱了他的心神，好趁机击破他。

??他救了人的，红线还活着，广胡子也活着，小辫子，燕大叔他们……都还活着。

??04.

??[呦，这不是不羡仙的红线少侠嘛。]

??不羡仙的祠堂，少东家幼时常跪。

??七岁那年中元节，褚清泉给他塞了盏花灯，谁知这小魔王竟抱着花灯追着引魂幡跑。

??额前两簇胎发烧得焦黄，混乱间更是撞翻了好几个供桌。

??寒香寻最后罚他在祠堂里反省，结果一炷香不到，就被外出归来的江晏偷偷给抱走了。

??小孩儿忘性大，这边刚跟江晏信誓旦旦保证绝不再捣乱犯错。

??下一次就因为被大鹅追，踩坏了不羡仙几大块地又被罚去祠堂……

??江晏坐在地上，低头引着香，眼底的情绪被额前碎发挡到，叫人看不清楚。

??不羡仙那夜，少东家的尸体没找到，也或许是找到了。

??那几十具烧成黑炭的尸体堆在一起，众人不想认，不愿认。

??最后请的佛光顶的高僧超度了所有尸体。

??不敢赌。

??江晏在竹隐居为少东家立了个衣冠冢。

??点燃的香被插进装满香灰的坛子里，江晏跌坐回地面。

??少东家想是还在怨他，怨他狠心，怨他绝情。

??怨他最后几个月，硬生生一面没见。

??所以，连他的梦也不入，好叫他一人受这剜心削骨之痛。

??“红线那丫头你在时便总缠着你，说要和你一同入江湖。

??如今也算是如愿了一半。她名号在清河可是响亮。

??红线女侠。红线少侠。

??我知你情意，可我愚钝，你走后才知道心痛这般为的是何情，是何人。

??……

??前几日，我又见了伊刀，他此番是来告别，说是要去开封。

??太平钟楼的钟是你修复的吧，清河近些年太平了不少。

??你寒姨这些年嘴上总怪你，不省心，这一走扔得她一人，白发生了也无人帮着拔。

??……”

??05.

??[共食香，黄泉路下好相见。]

??坛子里的香颤颤巍巍燃了四分之一，红线轻手轻脚踏进来，瞧见江晏在，又往这边移了些。

??她今年十余有四，看上去已长成大姑娘样了。

??“江叔，我去取些香。”

??红线看江晏旁边的香所剩无几，便自告奋勇再去取些。

??这香，日日供奉，年年供奉。

??有何好吃？

??你不是惯爱烧鸭清酒栗子酥，怎受得了这千百日夜始终如一的贡香？

??江晏眼神盯着那几根燃着的香，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

??“诶，江叔，这香燃完了？”

??取香不过多久的功夫，周红线再进门看到的就是空的坛子，只有香灰还在。

??她心里纳闷，这香平日里要燃上一刻钟时间才能燃完。刚才那四分之三的香断不可能在她去取香烛这段时间里燃尽。

??可江晏点头的动作太认真，周红线也想不到，那消失的香正含在江晏的嘴巴里。

??他两颊缓慢地嚼动着，口腔里尽是香灰的木质味，干糙到难以下咽。

??但所幸，是少东家吃过的。

??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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