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初春,岚市却依旧很冷。
秦岑坐在新澜街路口新开的一家汉堡店里。
他点了份午餐,一边吃,一边等时间——距离与甲方签订正式合约,还剩半小时。
按他从前的性子,为工作提前到这种事几乎不会发生。大概是年龄已过三十,心境逐渐趋沉稳,连等待的姿态也不自觉添了几分从容。
他透过玻璃窗,目光漫过斑驳的树影,落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上。
马路对面有家蛋糕店,从他坐的位置能看得很清楚。一个穿着蓝色围裙的女子立在店门口,笑着将传单递向路人。
有人随手接过,有人摆手不要,即便被拒,她也不恼,只是笑着,转向下一位。
这种活儿,秦岑也做过,在老爸停掉他信用卡的那两年。
回想那时,还是太过年轻气盛,背着家里人直接跑去国外学摄影。摄影这东西过于烧钱,离了背后那座金山,他差点就要流浪街头。兜里掏不出钱,方便面都是奢侈品,只能囤点法棍垫水,吃一顿算一顿。
为此,他还赌咒发誓绝不妥协。
回忆至此,有遗憾,也有不甘。
门口挂着的铃铛响了,一小男孩儿推门进来。
五岁左右的样子,比柜台稍微高一点,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星星图案的小蓝袄。
他妈妈应该很怕他冻着,围巾、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像只小粽子。
只见他踮着脚,扒着柜台边缘,仰头,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望高处那些套餐图案。
店员见他可爱,俯身笑着问:“小朋友几岁啦?需要什么?”
小男孩却偏过头,小步挪开,不吭声。
小姐姐以为他害羞,放柔了声音又问一遍:“告诉姐姐,想要什么呀?”
“我……我自己……看。”
他小声咕哝,那副认真的小模样更招人喜欢了。
小姐姐忍着想捏他脸蛋的冲动,递过一份塑封菜单:“好,你自己慢慢看。”
小家伙动作飞快,小手指果断戳中一份带玩具的套餐,踮着脚把钱递过去,随即“蹭蹭蹭”就冲到了秦岑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刚一落座,他便迫不及待地扒住玻璃,小脸紧贴着,目不转睛地望向马路对面。
他目标如此明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和秦岑是一起的。
这情形让秦岑也懵了,周围座位明明还有很多,害得他下意识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这是不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确定不认识后,秦岑顺着小孩儿的目光望向窗外,蛋糕店门口的女子正冲这边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他这才恍然,原来这孩子巴巴地坐在这里,是为了能更清楚地看见妈妈。
她才是孩子的监护人。
也对,这么小的孩子,大人怎么可能放心他独自出门。
小家伙收到了妈妈的爱心信号,立刻凑近冰凉的玻璃,“啵”地亲了一大口,然后玻璃就被印出个嘟嘴的印迹。
秦岑胸腔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低低的笑声,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暖意。
大概因为笑的太过分吧,小孩儿侧过头望他,眼睛里写满不高兴,好像在控诉:不许笑我!
等餐的间隙,小孩儿一直安静地坐在凳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裹得圆圆的小短腿在空中晃来晃去,浑然不觉对面的怪叔叔已静静看了他许久。
秦岑没有结婚,家里倒有个跟眼前这小孩儿一般大的侄女。
“小朋友,你的餐打包好啦!”
柜台工作人员在叫他,他脑袋回过头去望,蹦下凳子,跑到柜台,用小手去接大大的袋子。
小男孩儿仰头说了声:“谢谢。”
推开门,过马路。
正是红灯,人行道对面那位发传单的女人把传单夹在腋窝下,两只手比了个大大的X,摇着头。
等待时间太长,小孩儿等焦急了,不停地张望左右车辆,绿灯一亮,两条小短腿立马活跃起来,迫不及待朝妈妈的怀抱奔去。
猝不及防,女人在对面接他个满怀,她将小孩儿高高抱起,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似是对他独自过马路的嘉奖。
秦岑一直望着,嘴角挂着毫无意识的笑,他忘了小时候自己有没有跟母亲这样互动过,记忆努力拼凑却始终模糊不清。
四岁那年,病痛带走了母亲。
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做生离死别,母亲葬礼结束好几天以后,他还跑去问哥哥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哥哥告诉他,人死了就回不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
后来,父亲新娶了一位小他一轮的娇妻,家里母亲留存过的痕迹也被新的女主人清除。
蓝釉花瓶被收进阁楼,泛黄的照片也换成了新女主人的艺术照。
人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上的,一次是被人遗忘。
这几十年间,除开忌日,家里无人再将她提起。
看着那对母子进了蛋糕店,他也移开了视线。
下午的酒店项目推进顺利,甲方强调“高性价比”下的雅致温馨,敲定初步需求与勘测时间后,秦岑便赶回工作室整理构思。
岚市这家工作室成立快一年了,大门口延袭他爸一手创立的品牌“艺林”两个字。
秦岑原本以为会一直待在总部做项目,毕竟建筑行业不到四十岁别想熬出头,直到去年老头儿过生日,问他还要待在总部多久,搞得秦岑莫名其妙,然后人事部一纸通知下达,将他发配到岚市开拓市场。
初创维艰,大家都很忙,好在大部分都是从总部跟来的精英,同心协力日子也不显得那么难过。
“总监,下午我去政府那边,他们说八号地块社区用房风格不对,想换个风格,需要你再改一下。”
小助理和他兵分两路,去给市政府送图,带回来这份“好消息”。
秦秦岑喉间一口水险呛住。
“风格?”他强压住喉间的烦躁,“这回又要什么风格?”
这已经是第六次推翻重做,要不是为了跟政府打好关系,这个项目真是不想接,给钱扣扣搜搜,要求还不少。
小助理瑟缩着欲言又止,秦岑阖眼,再睁开时只剩妥协:“……行,我亲自沟通。”
夜幕降临,落窗玻璃外的天际空无一物。
人走得七七八八,里间办公室灯还亮着,小助理整理完酒店项目相关资料,敲了敲门。
“总监,酒店资料发您邮箱了。还有别的需要吗?”
画图状态被陡然打断,秦岑整个人显得倦怠,身子靠向椅背,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目光不经意扫向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这才惊觉:“十点了,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看您还没下班,怕您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
不只因为这个,小助理有自己的私心,她想跟秦岑多待一会儿。
年轻人容易被上位者吸引,无关风月,单纯是对才华的倾慕和慕强心理作祟。
秦岑并未留意到她的小情愫,语气带着几分倦意:“回吧,后面活儿多,不差这一会儿。”
低沉沙哑的嗓音在深夜,意外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临下班,小助理又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盒肉松小贝置于桌角:“您下午没吃饭,这个……垫垫。”
“放着吧。”秦岑的目光并未从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移开,简短地回应了一句。
小助理敏锐捕捉到那丝冷意,迅速退了出去。
几乎同时,手机在桌面嗡鸣震动。秦岑蹙眉瞥去,秦林的消息,他眉心拧得更紧了,一股无名烦躁直冲心口。
——霍乔回来了。
——15号见一面。
秦霍两家是世交,他一直知道秦林有意撮合他和霍乔,家族企业,利聚而来。
十四五岁时,父辈的商议,他从不当真,但最近几年又开始旧事重提,压力如潮水般涌来,让他避无可避。
以前那些还在联系的好友笑他究竟经历过什么,让一只浑身长满倒刺的刺猬进化成小白兔,任人拿捏。
可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不同样任人拿捏吗?
不属于食物链顶端,那怕再浑身反骨,也会被一根一根打断,跪着学会屈服。
目光掠过那盒点心,秦岑清空杂念,保存好CAD图纸,熄灭了工作室最后一盏灯。
这个点,街边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冷冷清清。
方向盘握在手里,车载导航不断提示“正在重新规划路线”,这不是回公司宿舍的方向,当那个缀着糖霜蛋糕标志的橱窗再度撞入视野时,秦岑猛地踩下刹车。
车停在了中午那条街道。
他微怔,对这近乎鬼使神差的停驻,生出一丝茫然。
他未及深想,推门下车,径直走进了那片暖黄的灯光里。
店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简约的装修风格,搭配着柔和的灯光,让人一踏进来便觉放松,沿着玻璃窗还摆放着两张小巧的圆形高桌,供客人休息。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些什么?” 轻柔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女人气质温婉,眉眼弯弯,带着天然的亲和力。
临近打烊,她已脱掉蓝色工作围裙,换上了一件柔软的白色羊绒毛衣。摘去头巾的发丝略显凌乱地垂落,却丝毫无损那份温婉的美感,反而添了几分居家的慵懒。
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秦岑心头,他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们店今天店庆,所有产品一律七折。”她拿了份托盘,递给他,“您看看需要买点什么,选好了,这边收银台给您结账。”
大部分顾客都不喜欢被人跟从,所以递过托盘后,店主人又继续去整理日期将近的面包,做报废处理。
秦岑盯着手里的托盘,感到一阵茫然,他向来对面包甜点没有什么喜好,但已经进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在货架间慢慢踱步,试图找出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好结束这稍显尴尬的挑选过程。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平时外放的歌声也关掉了,耳边偶尔响起店主人拿起包装袋发出的沙沙声。
秦岑一圈逛下来,手中的托盘依旧空空如也。
或许是他那副迷茫无措的模样太过明显,店主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他。
她轻迈步子走了过来,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您需要试试我们新出的这款红丝绒慕斯蛋糕吗?味道还不错,买的人挺多的。”
她很自然地给他推荐产品。
秦岑点了点头,给出肯定:“就这个吧。”
结账的时候,他看见店里有咖啡机,问:“你们这里还可以点咖啡?”
“可以的,这边来往的客人大部分都是上班族,他们早上进店买面包的时候也会顺带买杯咖啡。”
时间很晚了,她下意识地以为秦岑会选择打包带走,将那红丝绒慕斯蛋糕装进精致的盒子里。
“我想点一杯美式咖啡。”
听到他的话,她的动作顿了顿,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您晚上还喝咖啡?”
语气里带着些许关切,毕竟这么晚喝咖啡,很可能会影响睡眠。
秦岑加班成瘾,晚上必须要喝杯咖啡才能继续画图,不过听到她这样问,他莫名不想喝了,笑了下:“换成牛奶可以吗?我要热的。”
他的右脸有个梨涡,那怕笑意很浅,也显露了出来,这一眼,郜晓箐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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