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真相

林芝在温暖柔软的床上醒来。

母亲坐在床边,见到林芝睁眼的那一瞬,眼神由疼惜转为了冷漠。她拿起床头柜子上的交通事故调查报告,重重地丢在了林芝的身上。

林芝坐起翻阅。丧父之痛尤新,入目的每一字每一句又让她如经晴天霹雳——撞死父亲、酒后驾驶的肇事司机竟然是展枫的父亲。

“父债子偿,我会追究到底。”母亲的心,被丈夫意外去世的悲痛和对展家杀夫夺女的仇恨填得满满的,对在痛苦中挣扎的林芝,她没有动半分的恻隐:“希望他签约得的钱够付赔偿金,否则……”

“妈,他的爸妈都死了,他自己到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你……能不能放过他?”林芝仰着脸哭求。

“害死你爸爸你也有份,”母亲不为所动:“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母亲的言语冰冷,林芝却从中捕捉到一丝浅薄的希望:“只要你答应放他一马,我什么都听你的。”

林芝的妥协让母亲伤上加伤,恨上添恨——从前一家人好端端的时候,林芝任性胡为,为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展枫拒绝了他们安排的婚事,发誓如果没有和展枫一起混出名堂来,坚决不再回这个家。如今展枫的父亲害得她们母女失去了至亲,她居然不与自己同仇敌忾,反而为了仇人的儿子低声下气,愿意牺牲她所谓的爱情与自由了。

“你早这么听话,你爸爸就不会为了去给你过生日,遇上那个乱开车的酒鬼。你记住,是你害死你爸爸的。”母亲冷着脸吐字如刀。

如何归咎责任,意外都是意外,谁都不想。可林芝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像母亲一样,她觉得比起直接的肇事者,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理该承受一切的责难。

母亲的仇与怨自然不会因为林芝的沉默而消解一毫一厘。然而她已经失去了恩爱大半辈子的丈夫,眼下有机会把女儿拉回自己的身边,她怎么会放手呢?稍作思忖后,她做出了让步:“放过展枫可以,所有的责任你来承担,包括他的赔偿金,也得你赚了钱还给我,但是不许借你爸爸的名义给自己行方便。在你还清赔偿金之前,不许再和展枫在一起。”

深知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林芝可以完全理解母亲的痛苦与愤恨,只是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弃展枫于不顾。

“妈,求你让我守到他醒过来再离开,求你了。”林芝应下了所有的条件,只恳求母亲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终究母女连心,不忍把林芝逼得太紧,母亲再一次让步了:“我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不管展枫有没有醒,你都必须离开。”说完,她不肯多留,径直出了房间。

“谢谢妈妈。”

对着母亲的背影,林芝诚心地感激到。转而看向一旁的事故调查报告,上面的照片与文字直观而真实地还原了车祸现场的惨状。林芝的眼前浮现出两车骤然相撞、血流如注的场景,刺耳的巨响轰鸣震耳欲聋,她捂住了双耳,崩溃地压低了身体,大哭无声。

*

镜头从对林芝的特写慢慢拉远,最后定格在床头林芝与父亲的合照上。

“OK,卡!”

导演一声令下,躲在摄影机后面的工作人员陆续现身,开启了新一轮的忙碌。桑葚去到文奕奕身边,递过纸巾,跟她聊起天来,以此帮助她尽快从戏里走出来,平复情绪。等调整得差不多了,导演喊了文奕奕过去。去到导演身边,看了刚才拍摄内容的回放,确定了没有问题后,文奕奕今天的拍摄任务才算正式结束了。

“要都能像你这样,长镜头一条过,导演和剪辑师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倍。”导演拍了拍文奕奕的肩膀,眉开眼笑地夸奖到。

文奕奕的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说起话来带着哭泣后的浓浓鼻音:“对手戏演员很重要。赵老师演得太好了,我被她带得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演戏。”

扮演林芝母亲的赵老师补好妆走了过来,听到这话,打趣说:“我年轻的时候要是红成你这样,才不会这么谦虚呢。”

一句话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一扫戏中苦情的氛围。接着大伙儿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去酒店的一路上,文奕奕没了人前的精神,萎靡不振地斜靠在车窗边,看着掠过的街景发呆。全当她是拍戏累了,桑葚在允许的范围内把车速加到了最大,想着让她早点回到房间休息。不期在酒店的电梯里,她们与方云狭路相逢。

“昨晚临时接到的改戏通知,今天在B组和咱们的男主赶了一天的戏,累死我了。”方云声线娇媚,表情灵动,可惜被故作姿态给毁了,整个人徒剩下矫揉造作。

明白对方是在故意示威,文奕奕和桑葚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搭腔。

“我经验不多,明天要麻烦奕奕姐多带带我了。”方云不气馁,杵到文奕奕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万一有得罪的地方,请奕奕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哦。”

砸钱加戏,可不就是为了好好“得罪”一下她吗?文奕奕面无表情地看着方云,默默腹诽了一句,依旧没有开口。

“文奕奕,你别太目中无人了!”连续两次被无视,方云按捺不住了。顾虑到电梯内有摄像头,她的表情维持得很得体,出口的话却没了虚与委蛇,挑衅的意味十足:“我现在倒是相信你跟顾编的清白了,否则他应该给你加戏,而不是给我机会,是不是?”

下了戏,离了人群,文奕奕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心情荡到了谷底。不与方云争执,是不屑不是惧怕,对方却小人得志地死缠烂打,她忍无可忍地被激起了脾气,当场要发作。谁知刚刚瞪了个眼,方云就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退了半步。紧接着电梯停了下来,到了方云房间所在的楼层。文奕奕没来得及说出半个字来,她便强作镇定地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看见没,这才是狗仗人势的纸老虎。”电梯门合上了,桑葚只觉可气又可笑。

文奕奕报之无语一笑,回到了低气压之中。进到房间,她不卸妆不洗脸地往床上一趟,闭上了眼睛。桑葚终于看出了问题,伸手摸上了文奕奕的额头,有点冰。她赶紧冲了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来,喊文奕奕喝下。

“是不是在雨戏的时候着凉了?”桑葚担心地问。

“今天这点雨算什么?明天一整天的雨戏呢。”文奕奕没有喝姜茶,懒散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向了桑葚,闷声说道:“我有点困,让我先缓一缓吧。”

“那也得卸了妆再睡,不然闷了痘,上镜不好看。”桑葚强拉了文奕奕起床,推着她往卫生间走。

明白反抗无效,文奕奕乖乖地卸了妆,洗了澡,换上睡袍,又喝下了温热的姜茶,桑葚才满意地由她睡下了。

全部的灯都被关掉了,窗帘挡住了窗外所有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漆黑。文奕奕没有睡,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上方的天花板。

自己演的是林芝,文奕奕却越来越觉得,展枫的遭遇与她更为贴近。多年以前,她也是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父母,但不是因为车祸,而是工地事故。文奕奕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和妈妈一起去工地上给爸爸送饭,三个人言笑宴宴地正聊着天,在建的高楼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昏死前最后的记忆是爸爸护住了妈妈和她,她又被妈妈护在了身下。等睁眼时,她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从当时还叫冯崭岩的锦明笙口中得知了自己成为了孤儿的事实。

文奕奕的父亲是主建筑师,亦是监工,对事故所造成的所有伤亡与损失负全责。人死不能复生,无处发泄的家属们纷纷找上了文奕奕。骤失双亲,她对那些人的伤痛感同身受,可当时的她不过是一名大四的学生,舆论的非难,巨额的赔偿,像大山压在她的身上,让她连呼吸都倍觉艰辛。她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了解到了锦明笙的背叛,与他分了手。

后来被闹得无法上学,文奕奕主动退了学,过上了打工还债的日子。听说当演员挣钱快,她义无反顾去了横店,成了横漂。上当受骗过,险中逃生过,被奚落、被打被骂更是家常便饭。她无数次地想放弃,又无数零一次地想起,死亡来临之际,爸爸妈妈是怎么拼死保下她这条命的。她告诉自己,即便是要结束生命,也得是在替爸爸偿还完债务之后。这不仅是对那些丧亲家庭的责任,也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爸爸和妈妈的时候,能问心无愧地继续做他们的好女儿。

苦心人天不负,从无名的路人甲到当红的影后,文奕奕成功地完成了别人眼中的逆袭。而那段往事,则成了她最沉痛埋得最深的心事。每每有媒体联系她想要借此炒作,都被她用另一份独家采访为筹码而阻止。她也不再去想死亡,全心全意地努力发光放彩,期以不辜负爸爸妈妈对她的保护、期许和爱。

就这样给自己打鸡血打了很多年,文奕奕习惯了元气满满地冲锋陷阵。没想到这次的戏,看剧本的时候还行,今天身临其境了,那份长久以来被她刻意压抑着的力不从心腾涌而起,竟有排山倒海之势。

文奕奕知道,自己是想爸爸妈妈了,很想很想。

*

同一酒店的高一层房间里,锦明笙收到了分别来自A、B两组的拍摄内容。为了防止文奕奕过早发现端倪从而拒绝出演,写剧本时他不仅换了意外的内容,还故意将男女主的原型做了调换。此时,他独自观看着视频里的展枫与林芝,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当年的他一如戏中的林芝,用尽所有的妥协,只为让沉浸在伤痛与仇恨中的母亲放过文奕奕。所谓傍富婆劈腿,是因为母亲不准他实言以告,而他更加不确定凭一己之力,需要多久方能够完成与母亲的交易。他不忍心让文奕奕在漫长的等待中虚耗自己的人生,于是求了母亲配合着演了一出背叛的戏码。意料之中的分别之后,母亲命他出国,由她支付的前半年的费用也算在了替文奕奕父亲偿还的债务之内。

身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锦明笙全力以赴,半工半读,最终以出色的成绩毕了业。回到国内,他一面和同学好友合作,发展着自己的事业,一面寻找文奕奕的下落,很久很久都没有消息。直到公司投资最少、制作成本最低的电影一炮而红,他才发现,那个一鸣惊人的女主角就是自己爱的人。也是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了解到了文奕奕这么多年拍戏还债的事实,发现了母亲的谎言。

他与母亲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执,小视频事件是母亲对他的警告和报复。但与印象中需要他保护的女孩儿不同了,文奕奕凭一己之力扭转了乾坤,连母亲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心甘情愿地放下了偏见与仇恨,对他和文奕奕彻底放手了。

锦明笙自觉苦尽甘来,可是,无论有多少堂堂正正的理由,都改变不了他在文奕奕人生中最困难绝望的时刻缺席了的事实。他不确定文奕奕会不会原谅他的欺瞒,没有勇气直言倾诉,从而想出了这种办法。

锦明笙很清楚这不是最好的方式,但现在的他,犹如一个要只身趟过湍急漩涡的人,手中仅有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他除了紧紧抓住,孤注一掷外,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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