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彧卿有一瞬的愣忡。

他的嘴角不可抑制下拉，一时不知是该夸对方声音好听，还是说人实在恶劣。

难怪是渣攻。

但没关系，这张脸他实在喜欢，慢慢调教就是了。

先是怀柔，再是攻心。

几乎与想法同步，他的指尖瑟缩般往回收，说话的时候眼圈和鼻尖都微微泛着粉红，“不好意思，请问，是我冒犯到你了吗？”

他扬了扬手，连屈伸的细白指节都都是设计好的弧度，“我只是想帮你擦血。”

他执拗地看着沈微君，蓝瞳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懵懂的纯净，像清晨玫瑰花瓣尖漾动的露珠，明媚而姣丽。长睫微微颤着，给人一种破碎的柔驯感。

沈微君第一次有一种微妙的、如鲠在喉的感觉，“哦，那实在抱歉。”

“没、没关系，需要我扶你去沙发上休息一下吗？”顾彧卿的眼睛倏地亮了，但又在沈微君果断的“不用”下渐渐熄灭，他黯然垂下眼，状似不在意地找补，看向沈微君的目光却幽幽，“不用、也没关系的。”

“嗯。”嘈杂声越来越大，乱哄哄一片，沈微君移开眼。

“那个，沈，我是......”良久的沉默后，他鼓起勇气自我介绍道，但沈微君完全没听清。

因为远处的喧闹声一窝蜂炸开，他已经自顾自往人群中走去。

“......”顾彧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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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中央，哈兰正木讷地抱着怪物头颅跪坐在地，他是被拖行到这里的。群众的谩骂几乎将他淹没，但当事人不为所动，呆愣得好似一尊雕塑。

“呸！该死的危机制造者，抱着你的怪物一起去死好吗？”

“我建议把他关进笼子！回去就交给警方，让他抱着头颅滚去挖矿！狗屎！”

“妈的！差点因为这个狗东西遭罪！你也配进生物研究所？恶心！”

众人脸上五光十色，要不是因为船员的合力拦截，无数个拳头就要砸到哈兰脸上。

船长的脸色并不好，但他还留着理智指挥人清理现场，见沈微君走来，仍挂起关切的笑容地迎上，“你没事吧？”

他拍了拍脑袋，为自己的疏忽而懊恼，“很抱歉没能为你提供完美的保护，还好最后有人丢出了一把剔骨刀，不然......”他说不下去了。

沈微君沉默地摆摆手，他微扬下巴，向着哈兰的方向点了点。

“噢，他吗？”船长扭过头，略带歉意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暂时没法处理，还得回到岸上看警方的意思。”

“不过......”他刚想说些什么，对讲机传来声音，“各部门注意，已临近终点，已临近终点，目前正在全力探寻目标！”

船长脸色一变，话立马急促起来，“不过请你放心，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但是我现在需要先走一步，抱歉。”

沈微君看着他像风一样刮走，再转头，哈兰身边只剩零星的几个人。

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是九点十五分，骂累了的npc又像没事人一样在固定的席位上品咂着早餐。

他施施然走上前，俯视着哈兰的发顶，尾音略挑，仿佛只是在闲聊，“你一开始就带上它了吧？不如让我猜猜，你想干嘛？”

辨别到不同的声音，哈兰呆滞地抬起头，但仍不置一词。

沈微君也不在意，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几乎是言简意赅地表示，“但是无所谓，因为它已经死了。”

他又故作惋惜地调笑道：“死的真透呀。”

“不过我很好奇，”他蹲下身，直视着哈兰浑浊的双眼，“它怎么会想到制造它？”

没有任何回应，哈兰依旧是那副死样子，沈微君索然无味地站起身。

“既然这样，”他绕在哈兰身边踱步，语气愈加温柔，“你这么在乎它，那我就索性当个好人，让你们□□合一。”

“从现在开始呢，我让厨师每天片它的肉，你吃就活，不吃就死，好不好？”

“你会活下来的吧，哈兰？”沈微君止住脚步，弯身压低嗓音说，狭长的眼翻着桃花。

“让我一个人演独角戏可不好。我真的，有一点点记仇的。”他举起手捏捏。

忽然，船上的报警器开始鸣响，领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现在人鱼遗址的位置已确定，请各位到甲板集合！”

沈微君讶异地抬起头，这么快吗？

但他仍没忘记和哈兰道别，“那就拜拜了，我要去找，真正的人鱼了。”他一步步倒退，哈兰无声的惊惧被他尽收眼底。

怪物制造者如丧家之犬般趴伏在地上，肢体语言复杂，喉咙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喘气声。

原来是，失声了啊。

那可真是不幸。

沈微君最后瞥了一眼他，慢悠悠垫在人群的末端。

海面浓雾散尽，斑斑云翳中透出几道稀松金柱，抬眼间裂缝拉得狭长，转瞬即是碧空澄澄，晴光朗日。

怪物留下的阴霾在阳光下全然湮灭，温柔的暖风徐徐拂过桅杆，甲板上再无艾德里安的血污，一切已然新生。

甲板上的众人领过人鱼模拟器，迫不及待地伸手蹬尾，随着一声急促的鸣笛，越来越多人跳入海中。

一时间水花四溅，海水绽成了晶莹透亮的矢车菊。

成功变身成人鱼的沈微君反倒有些头晕目眩，他坐在岸边，竭力不望向水深处，银白的尾鳍在水面试探地撩动，没成想被一股力道拽着下滑。

落入海水的那一刻，他耳里只有咕噜咕噜的气泡音和破碎的波浪声。

视觉被攫取，想象力蔓延在无尽的黑渊。他摒住呼吸，强烈的触感让未知变得可怖。

胸腔包裹的，是对深海严重的惧意。

这也是，这具身体的意志吗？

抖动的水纹，擦身而过的粘腻未知物，随着最后一线光亮湮灭，他颤抖着、惊惶地沉在无际黑暗中。

浑浊浮质里，一条银环海蛇静静审视着闭眼的美丽“人鱼”，它游地轻悄，蛇信在不知不觉间吐出。

突然，一个指头毫不留情将它弹开。

沈微君的眼睛被捂上，一只手环住他，来人敛去笑容，漠然地感受着掌心处肩颈的颤抖。

5、4......1，他牵出一抹笑，垂视间温柔地俯在沈微君耳侧吐出两个字，“别怕。”

倒数两秒后，手被牢牢抓住，顾彧卿满意地呼出一口气。

“咚、咚、咚”，沈微君的心跳在有温度的触感下奇异地平复下来，直至尾鳍触到一叶流动的花茎，他缓慢睁开眼。

“那还需要我牵你吗？”顾彧卿问得温柔。

“不用了，谢谢。”沈微君牵出一个笑，他试探地游动起来。

海底世界比想象中更为光亮，融融暖调下，花草生长肆意，无数人鱼拖着长尾，穿行在藻荇绕成的拱门间。

珊瑚堆积的宫墙、火焰般耀眼的花、蓝色沙砾闪动的光焰都为海底宫殿蒙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辉。

瑰丽的外墙经大理石打造，错落有致的楼堂殿庭铺就成一条美丽的边际线。向上看，是一片浮动着光影的蔚蓝，明亮得好似金色尖顶可以接天。

沈微君熟练地从敞开的琥珀窗游进殿内。大厅的鲜花依旧绮丽夺目，人鱼公主搁置的银盘中还剩着半个牡蛎，铜镜玉梳则凌乱地散在一旁，仿佛主人只是恰巧外出。

可是，人鱼分明已经灭绝了千年。自上世纪起，任何卷帙都不再有人鱼的切实记载，就连希里岛边最高的礁石也没有他们的踪迹。

高声欢呼响彻殿宇厅堂。

“人鱼！人鱼肯定还在！我要去找他们！”

“圣灵在上！我们就要找到人鱼了！”

沈微君却在云烟锦簇的盛景下品咂出异常古怪的味道，实在太安静了，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安静。

直至一道若有似无的缈缈歌声萦绕耳畔，他心神一震，鬼使神差般握住铜镜。

光线一瞬间暗沉下来，一秒、两秒......所有人都消失了，越来越多的人鱼穿行而来。

羊角梳、舶来的瓷器、陆地上的鲜花，她们交换着从集市上买来的物品，只有一只小人鱼在不停叽叽喳喳。

她早上说：“辛内告诉我十粒珍珠才能换一个瓷瓶，你们说我该怎么哭才能得到它？”

她中午抱怨：“讨厌，哥哥他们已经在明尼定居了，但就不带上我！人鱼成年后才能变出双脚，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人类一样长时间直立行走呀！”

她晚上祷告：“塞壬在上，快快让我成年吧！我好喜欢天空，好喜欢亮晶晶的灯，也好喜欢人类。”

小人鱼们欢快地游向花园，嬉戏于树间。

他就这样旁观了年年月月，直至所有身影消失，光线又暗了一分，顷刻间，血雾在海底蔓延开来。

沈微君心脏有一刻的停滞，他飞速游到花园，好半天才颤抖着拨开那颗宝蓝色的树。

小人鱼遍体鳞伤地蜷缩在花丛里，溃烂的手上还握着青瓷瓶，嘴里喃喃着，“哥哥，回来吧，我再也不喜欢人类了。”

她的眼泪流呀流，变成断线的珍珠，是比十更多的数量。再然后，珍珠消失了，小人鱼也永远闭上了眼。

大厅里，顾彧卿打量着入定的沈微君，目光逐渐从铜镜转到脸，但不等他移开，沈微君就先一步睁眼。

顾彧卿突然有种被抓包的心虚，“你、你突然就不动了，我想关心关心你。”他又恢复成柔弱的姿态。

但沈微君只是入定般望着虚空，那里有数不清的幻影。

一、二、三......七、十四，她们虚虚交叠，蒙住了粼粼的光影，又鼓成数不清的浮沫。

嘶鸣声席卷而来。

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

阴魂在啼叫，四面八方的声音齐齐灌进鼓膜，沈微君似痛苦似克制地捂住耳朵，而后他猛地向窗外游去。

一时间，惊鱼四散，连着顾彧卿惊惶的呼喊声：“沈微君！”

但沈微君丝毫没停，他只想找到人鱼。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拨开一簇又一簇海藻，有时尖刺会划开脸颊，刺破指腹，但他全然不顾。

赶来的顾彧卿也帮着开路，一路压着暴躁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氤开的血雾由浅转深，沈微君的心脏开始泛起细密的刺痛。

他好像猜到了这是哪里。

传说中，人鱼的贝壳冢藏在海藻深处，是一片花团锦簇之地。爱美的人鱼早在有意识时便会寻来不败繁花装点它。

可是这片圣洁之地如今却堆满了人鱼的尸体，他们死的极其惨烈，身上还留着枪击痕迹，有些头被砸破，有些鱼尾被生生锯断，有些胸腔被破开，无一不是人类的手笔。

自人鱼死去的那一刻，海底时间仿佛静止。这些人鱼依旧鲜活美丽，只有环围的鲜花一年年开败，落下又腐烂。

在尸山的最高处，沈微君看见了紧闭双目的小人鱼。她嘴边的鲜血蜿蜒着，手中紧握的，是小小青瓷瓶。

唠唠叨叨的小人鱼，喜欢山，喜欢云，喜欢人类。

然而就当沈微君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时，尸山突然化为一摊齑粉。海底震颤，沙砾上涌，远处的宫殿也轰然坍塌。

天黑了。

沈微君忘记了恐惧，他木然地抓起一把，却什么也没有。

顾彧卿脸色大变，奋力抓起他向上游，等二人好不容易攀上甲板，就见浑身缠满海草的桑迪甩出一卷羊皮，噗噗吐水道：“塌、塌完了，就捡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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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甜蜜人生校园副本第二阶段扩容完成——人鱼之死支线已开启！】

沈微君听见播报音。

邮轮隆隆启动，他在甲板上失神回望，燎原般的火烧云煅得漫天通红，绛色流转在摇漾的黛紫波纹上。

但随着脑海里混沌意识的剥离，他的眼神渐次清明，泠然的一双眼唯余冷漠：“系统，你说，我为什么三番五次被幻境影响，是你们在控制我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