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虞觉得自己挺复杂的,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熟悉的朋友评价他多愁善感。
看病的医生说他想法太多,顾虑太多,精神才时常紧绷。
大二那年假期,边虞被带他的学长推荐送文件。
不算私密,不能快递,必须亲历亲为。
老师说太麻烦了,他说没事刚好顺路。
实际上他老家和目的地南辕北辙,都不是一个方向。
学长是为他好,给他争取机会。
即使提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卷入混沌的人际场里,还有着稚嫩学生想法的边虞还是被打得猝不及防。
优秀的人太多,聪明的学生大有人在,家境好的更是数不胜数,想要在社会立足,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
那学长活得洒脱,整天笑嘻嘻的,对谁都好脾气,可也在应酬喝到吐的时候对边虞哭着说,老子费劲巴力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都比不上人家一个月的零花钱,不甘心啊。
边虞答不上来,只能闷声背着他回家。
人应保持初心,这是学长曾对他说的。
同年,学长谈了恋爱,事业自此一帆风顺,有人说,他傍上了几个人物,还说,他正当狗爬呢。
证据是在网上被转发许多次的一段上床视频,玩得很花。
被爆出来当天,这个年轻人绝望地从高楼一跃而下。
边虞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人刚坐上火车,手机页面停留在与学长的聊天页面上。
对面没头没尾地发了一句,边虞,我没遵守承诺,是不是变成坏人了。
手机这边是两句话,第一句,不会啊,你多好我还不知道?
第二句因为网络延迟没发出去,变成了红色感叹号。
——怎么了?你怪怪的,非要我说,人能活着就非常了不起了。
边虞没有撒谎,他不是通过舆论认识学长的,那个鲜活的生命,会给他带一袋子糖,一起通宵学习苦中作乐,和他一起打篮球,教他怎么在尔虞我诈的聚会里少喝一口。
学长很好啊。
可偏偏那句可以用来宽慰的话学长没能看见。
这是他第一次直击身边人的死亡,身体抖到一度拿不住薄薄的手机。
后悔与难过,所有交杂的心酸苦闷让他喘不上来气,他甚至开始埋怨自己,刚才觉得奇怪的时候为什么不先打一通电话,为什么非要定在今天走。
此刻去探讨何种上位手段毫无意义,人已经死了。
可网络上的戾气远远比现实更重,在那段视频底下,取笑的,嘲讽的,抨击的,冠冕堂皇做着至高无上旁观视角的每一条评论都在刺激着边虞的目光。
不仅仅是水军,还有许多凑热闹的观赏者。
这些评判家们冷漠无情地断定着,像这样踩着恶心手段上位的人,活该死。
营销号需要特别的热度,网络需要事件让人们来发泄。
只有对于学长的家人、朋友、亲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学长说得没错,有人穷其一生奋斗一生,连人家的起点都碰不到。
对于他们来说,学长算不得什么,就是个玩物。
意识到这点的边虞又恨又疼,却连恨谁都不知道。
去目的地的路程很长,他没买到坐票,找了空地一直蹲坐在地上,边虞一直怔怔地看着手机,直到肩膀上忽然落了道重量——
那是一个格外冷的冬天,周边白雪皑皑,火车门随着行驶哗啦哗啦的撞响,车厢上的人互相挤着,吵闹的闲聊声嘈杂不已,地上的行李摆作一团,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角落,仅仅能容纳两个人的身影。
他看见了白一南。
应该是被人挤过来的,黑色背包圈进自己的臂弯里,闭上的眼睫扫下一片阴影,晕开点点乌青,轻扯着眉,散开倦意,看着似乎许久没有休息过一样,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隔着宽大的帽子,像唯一的静市一般,他们被人群圈进这块小地方。
两个人要多巧才能买到一辆火车呢。
可那天就这样巧妙的发生了。
在同一截车厢,在无数路人中,他们再度遇见。
天太冷了,车门缝丝丝钻进人骨子的风太冷了,边虞的心太疼了。
于是,他没有推开白一南,或者说是无心去想其他事情。
火车开的不快,不算稳,不知道归处的旅者随之颠簸,感受到对方帽子斜歪下来的时候,白一南的头一点一点的,也要磕向前方。
边虞的手掌贴在白一南的额头,停了半晌,还是将他的脑袋挪回自己肩膀。
算了。
他大可以叫醒对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感知到朋友死亡的第一刻其实不是痛彻心扉,而是铺天盖地的迷茫。
边虞不知道自己缓了多久,当他无意间与其他人肌肤触碰时,软热的体温通过他的指尖流了进去,轻微的,无关轻重的,让他僵硬到仿佛不知道怎么使唤的四肢渐渐回归原有的温度。
让一个没有见过几面的人靠到一旁睡觉,对于边虞来说,等同于不可能。
偏偏那天他很难过,便将一半的肩膀借了出去。
他想,做好事,一定会有好报。做坏事,一定会有惩罚。
直到到站的播报音响起,白一南有了清醒的迹象,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在对方发现之前,边虞已经走了很远。
说着要理智,一边手里握着手机,一边捧着文件,心里想着事,错路了十几分钟后才发现。
边虞赶紧看导航,他气喘吁吁穿近道,问人路,最后跑上大巴车,脸冻得通红,飘下的雪将露出来的内搭衣物全部打湿,满身寒气,刚坐到仅剩下唯一的空座,只听一道熟悉的男音。
语气有些突兀,有些神奇,带着些莫名的雀跃。
“哎?是你!”
白一南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灿烂浅笑,惊喜道:“你这是回家?”
他是善谈的,是开朗的,少年气性还没过,看什么都兴致勃勃,像是一瓶刚打开的汽水,心潮澎湃永远不知失败是何滋味,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却又太像一阵过路的穿堂风,急吼吼的,轻佻的,很难让任何人抓住。
此刻,这道较劲的风轻飘飘地落在了边虞耳边。
好似不扰得他发丝吹起,就不罢休一样。
当时来讲,他们两个没见过几面,就算一时兴趣,就算一时争锋,也就到此为止,谁会和一个陌生人计较太多。
边虞从他的神色表情得知这人一看就是在火车上睡得酣畅淋漓,对外界的变化丝毫不知。
他也像个毫不知情的人一样,说:“不是回家,在这边有点事。”
白一南连连应声,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一个人的下意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欣赏,但又只是欣赏,没有任何腌臜贪婪之意,像是费尽心思挖到宝藏后,不知道要怎样喜欢了似的。
倒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了,总之看得边虞心里直发毛,他正要扭头,听见有拉链划开滋啦一声,别人远途行李带着衣物生活用品,白一南唯一拿的书包里面,装的全是零食。
“学弟,喜欢吃薯片不。”
他不是软和让人觉得容易接近的外表,和温润柔软等等词完全不贴边,鼻梁挺直,棱角分明,碎发搭过的耳骨上闪着耳钉,没什么坐样,不笑时候还好,一笑起来总让人觉得直戳心底的暧昧,叫得新鲜,吊儿郎当的。
“既然这么巧,吃点垫吧垫吧,一会儿请你吃饭啊。”
“我以前总往这边跑。”白一南随手一指窗外,“熟得很。”
边虞一句拒绝没说出口,就见对方掏出一块手表还给他,他一怔,连忙去翻,当时手腕被冻得太凉,手表摘了后放进口袋里,现在裤子右袋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
白一南根本没想过能在坐车路上遇见边虞,那趟车他买得晚,早早做好了无座的准备,提前看好拐角那处空地,准备上车就睡个天荒地老。
他是睡着了,睡得很熟,半梦半醒间隐约感受到有人轻轻触碰了他的额头。
他几乎是一瞬间清醒,结果,在倒影中看见了半垂着头的边虞。
他靠在男孩肩膀上,被人群排挤在外的小空地残存着两个人的温度,他少有地失语。
是什么时候靠到人家身上的,他们居然在一辆火车上吗?还是同一个车厢。
极近的距离让他有些做贼心虚,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对方,余光能看到的范围不多,最后,脑海中留下的,只有一双浅薄深邃的眼。
那双眼睛,晕着太显而易见的难过,如丛林寒潭一样,直直地将人往湖底拽。
他捡起了那块掉落的手表,顷刻间,落下了不受控的心。
他还尚未弄懂那股子泛泛荡漾的心情,结果在大巴车上又遇见了边虞。
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这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他也认。
白一南拥有着交际圈为何广的资本,该怎么起话题该怎么引入,他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与人交好,又如何不让人生厌,他对边虞说,他来这里要重启初心,这是无意的一个词。
刚毕业很茫然,不知道什么工作适合自己,兜兜转转,想回来找找灵感。
D城,不算大,却有他许多朋友,都是搞声乐的,有吉他手,贝斯手,白一南也挺冲动的,没有原因,想要搞乐队,于是说走就走。
人在说起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时,会不自然地散发出自信与魅力,喜欢,所以谈起来时熠熠生辉,侃侃而谈,从最开始的想法说起,与烧瓷一般的道理,从制造到烧制最后成型,那样的自然流程的体系,即便不懂行的人也不会忍心打断。
一个仅仅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一个巧之又巧,今天遇见两次的陌生人。
白一南在照顾他的情绪。
边虞能感觉出来。
白一南说自己刚开通社交帐号,要从零开始,所以身边其他的朋友们一个也没告诉。
这是一部分原因,在熟悉的人面前,有时反而言语贫瘠。
他们聊了许多,当边虞把事件用另一番说辞解释出来时,白一南痛骂了一顿,骂得很脏,他又不懂,就是单独为了边虞因此愤愤不平。
边虞不是非要证明什么,也不是非要理个对错,学长的情况无法言说,但是作为朋友来讲,那是种无条件的偏心。
边虞在一个起初觉得很讨厌的人嘴里听见了他想要的话,在司机喊某某站时,用起身的姿势告知离开。
他轻轻笑了笑,在对方的目光中拜拜手。
是有感谢的,在想要一分安慰的时候,有人和他聊天,无论是谁,他都应该与予之回馈。
这回,的确不顺路了。
直到看着边虞的身影完全消失,白一南才想起来差点追下去。
完了,聊得太入神了,本来是想要联系方式的。
他懊恼地划开手机,忽而,愣在了原位。
那是一个刚开通的账号,一个视频一个内容都没有,粉丝数却悄然从零变到了一。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评论,来自用户昵称658937,对方刚注册下来,什么都没有编辑过,所以显得如此坦坦荡荡。
是边虞刚刚回复的,来自一分钟前。
他说:“祝你以后大火,未来的大明星。”
就那么一天,他们交汇分开,又命运般地再度重逢。
这是场掩盖极深的回应,以梦境再度浮现,只要沉沉睡过去,会想起来的,可惜,一个仅在将近天明浅眠后惊醒,一个干脆一夜没睡。
*
当白一南猛地醒来时,他下意识的摸向一边,床面又凉又空,整个屋子透着无法言说的冷,他一时头晕目眩,仿佛天旋地转。
现在的边虞……
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