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的梦中常有厉火,火和硫磺从天而降,她在迷宫般的街道中穿行,耳不能闻口不能语。
梦的起源是母亲讲的故事——上帝惩戒所多玛与蛾摩拉,以大火焚城。
天使奉上帝的命令指示罗得及其家人逃离城市,罗得的妻子在奔跑中回头,目睹天罚,从此化为盐柱。
玛利亚畏惧这样的惩罚,她在老师讲课时分心,父母训斥时顶嘴,玛利亚不是一个好孩子,于是她安慰自己,只要她在教堂诚实地忏悔,上帝一定会原谅她。
费拉里家为女儿举办婚礼,德卢卡家受邀参加。
仪式在教堂举行,母亲和父亲坐在前排,孩子们的座位被放在最后。
大哥负责看顾玛利亚。神父宣读誓言,在周围孩子的躁动中,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牢牢牵在原地。
“现在不可以乱跑,”大哥在她耳边嘱咐,“等宴会开始了,随便你去哪里。”
玛利亚沮丧地打量着身前密密麻麻的大人,目光掠过前排,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他——棕色头发的少年,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安静地观看费拉里家的新婚夫妇交换戒指。
她听到大人们窃窃私语,时不时有人望向他,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倚靠在兄长身旁,好奇地盯着他的侧脸。
和妈妈一样,玛利亚心想,他们都有着东方人的面孔。
仪式结束,众人转移到费拉里家的宴会厅,大哥终于松开了一直抓着她胳膊的手。
“去玩吧。”他长舒一口气,把她扔到一边,转身就牵起一位漂亮的女士。
玛利亚乐得清静,和其他孩子一起兴高采烈地跑到庭院里,可大门口有人守着,孩子一个也跑不出去。
她取了一块蛋糕,百无聊赖地缩在树荫下。
一阵疾风掠过,树影摇曳,玛利亚回过头,猛然看见有个棕色的脑袋在不远处闪过,她想起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少年,好奇心渐起,跳下椅子,绕开喧闹的舞池,穿过就餐的人群,突然生起一股没头没尾的决心要再见到他。
她在花园找到了他。
花园没有她想象中的安静。
她穿过拱门时,一个银发的少年正从花园走出来。
她跳下台阶,又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擦肩而过。
玛利亚要找的人正站在喷泉旁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话。她停在爬满藤蔓的走廊下,和对话中的二人保持距离,安静地等待下一个轮到她。
他们没有聊很久。等男人离开,玛利亚跑到少年的身前。
他低下头看着她,有些困惑地说道:“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仰头问道。
“沢田纲吉。”他回答,目光落在被她牵住的手。
“但是妈妈叫你彭格列。”玛利亚说道。
“这么说也没错。”他没有继续补充。
“我问了你的名字,你不问问我的吗?”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玛利亚。”
他不接话茬,玛利亚就默认他允许她继续提问。
“没有大人看着你吗?”
他笑了:“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吧。”她准备放开他的手,又被他手上的戒指吸引。
他的中指上戴着一枚宽边戒指,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她好奇地握住他的手,有澄澈的火焰像泉水一般涌出,他们都被吓得一愣——突然有人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
“玛利亚!”
她转过头,看到母亲站在熊熊烈火之中。
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她还未来得及害怕,就已经身处坠落之中。
仪器的嘀嘀声将玛利亚从噩梦中唤醒。
她头晕目眩,额头的神经不断突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仿佛有人用熬汤的勺子在她的脑袋里粗暴地搅了一通。
玛利亚用尽全身的力气咳出喉咙的痒意,她的鼻子又干又痛,鼻前的氧气管告诉她,她现在身处医院之中。
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线连在她的身上,她摘掉手上的血氧夹,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
窗口传来“咚咚”两声。
她随着声音看去,只见窗户已经被打开,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女人掐着窗框,像蜘蛛侠一样倒挂在窗口。
“打扰了,玛利亚小姐。”女人说道,迅速地翻进病房,关好窗户,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拉开病床旁的椅子在她右手边坐下。
“安娜……”玛利亚认出了来人,她是母亲的助理。
“嘘。”安娜在嘴唇前比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保持安静。
“不愧是安娜,从这种地方爬上来,真厉害!”她压低了声音,小声称赞道。
“失礼了。”安娜推了推镜框,“彭格列的人守住了所有主要入口,我不想引起注意,只好另辟蹊径。”
玛利亚点点头,安娜严肃的语气推散了她心头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安慰,她在不安中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我此次前来是为向您——德卢卡家族的继承人传达家族遗产处理结果。依照遗嘱,您的姨母会成为您的法定监护人,在您成年之前,德卢卡家族的全部资产包括实验室都将以信托的形式由我作为受托人进行管理。夫人留下的研究资料则依照她的遗愿赠予沢田纲吉先生,同时,沢田纲吉先生也被指定为保护人,其权力包括对收益和经营性资产的约束性指示,受托人的任命,以及在特定条件下对资产进行最终分配等——相关内容您可以稍后亲自去问沢田先生,他应该也快到了。”
玛利亚记起了这个名字:“彭格列?”
“不,是沢田纲吉。具体情况我已经与沢田先生沟通完毕,您的母亲还指定了我作为遗嘱执行人,后续详细事宜也将由我代为处理。”
玛利亚在记忆中疯狂地寻找姨母的身影,但她想不起她的脸,也记不得有这个人。
“我可以跟你走吗?”她小声问道。
“玛利亚,”安娜停顿了一秒,继续面色如常地说道,“你留在彭格列。”
“为什么?”话还没说完,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前夜的记忆——烈火中漆黑的枪口对着她的额头。
她转而轻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这是一份昂贵的人情啊——恕我冒昧,玛利亚小姐,您对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有多少记忆?”
玛利亚茫然地看向安娜的眼睛。
她不记得。
记忆是空缺的,可是时间的流逝刻在她的知觉里。她回想上一次见到太阳,只觉得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记忆空洞而模糊,惨淡如暴雨冲刷过的沙滩。她记不起今时是何日,只有窗口乍开时卷入的冷风告诉她,现在是秋天了。
玛利亚的记忆也到秋天为止。父母带着她和哥哥参加了婚礼,他们坐在返程的车上,上一秒哥哥还在和父亲争吵,下一秒就是迎面而来的撞击与爆炸,等玛利亚恢复清醒,她已经身处燃烧的大宅前了。
“您不必回答。”安娜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安娜。”
见安娜还坐在椅子上不动,她想了想,又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夫人对我说了一句话。”安娜推了推眼镜,从椅子上站起,“这些话本不应由我转达。”
她的眼镜没有镜片,锐利的目光像尖刀一样落在玛利亚的身上,刺得她心口一阵发麻,她低下头,紧张地攥起被子。
安娜仿若未见,继续说道:“她对我说,前因易追,是非难辨,希望我往后好好生活。”
病房外传来脚步声。
安娜已经刹住话题,迅速起身,走向窗口。
“今天的探访时间结束了。我还会再来拜访您的,玛利亚小姐。”
门被轻轻推开,沢田纲吉走进病房。
安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玛利亚微微一笑,打开窗户,反身跳上窗台,放松身体倒向窗外。
除了大开的窗户和随风飘飞的窗帘,病房里没有任何安娜来过的痕迹。
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不见了……这里可是八楼啊。”沢田纲吉默默地关上窗,在心中吐槽。尽管他已经见识了许多奇人异事,但黑手党的世界还是时不时令他大开眼界。
他叹了口气,走到安娜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你好,玛利亚。”
玛利亚没有回答。
“或许安娜小姐已经讲过了,玛利亚,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他停下来观察她的表情,确保她在听,“接下来,玛利亚要暂时跟着我生活了。”
苍白的长发遮住了女孩的脸,她一声不响,只有一旁的心电图显现出她不平静的心情。
虽然说是暂时,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
他又想起在费拉里的婚礼上见到的德卢卡一家。父亲与长子在车祸中身亡,随后母亲也葬身火海,短短一年过去,只剩下最年轻的玛利亚尚在人世。
这场悲剧本身不难预见,若有觉悟,早可规避。话是这么说,可凡事反思起来,都有后悔的余地。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劝告自己以此为戒。
“今天的计划本来是去超市,现在多了玛利亚,正好一起去吧。”他转开话题,试图驱散二人之间沉重的气氛。
“我也可以离开吗?”闻言,玛利亚终于抬头看向他,眼底闪起一丝亮光。
“可以吧。”他瞥了一眼走廊,起身打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就是医生可能会不太高兴。”
他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我们也走窗户吗?”
“嗯。”他走到病床前,停掉输液,撕开胶布,小心地拔掉输液器的针头。
玛利亚见状,长松了一口气,跟着摘掉氧气管,揭下胸口的电极贴片。
“好了。”她说道。
“那我们出发了?”
她点点头。
沢田纲吉将玛利亚单手抱起,他的额头燃起了她熟悉的火焰。
紧张之余,她摁下对火的恐惧,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窗外的风景上。
随着他跨上窗台,高层的风迎面而来。玛利亚搂着沢田纲吉的脖子,闭上眼睛,抓紧了手下的风衣。
“可以睁眼了。”纲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
短暂的失重过后,她重新睁开眼睛——他们悬浮在半空中,橘红的屋顶在下方连成一片鲜艳的海浪,灰蓝的海面在落日枯黄的余晖里闪闪发光,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沉重的呼吸会打碎这一刻的美梦,潮湿的海风卷起她的长发,抚过她滚烫的脸颊和额头,火山岩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被海风浓烈的气味错误地加载在她的嗅觉里,色彩不一的海鸟像飓风一样盘旋在沙滩上,喀喀咔咔的叫声此起彼伏。
似曾相识的气味,熟悉的落日,她想起母亲的怀抱,旧日与往昔霎时纷至沓来,攻占统摄了她的记忆。
“彭格列,你也好厉害。”玛利亚压下鼻头的酸涩,轻声说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