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轴辚辚,郝春微眯着眼儿斜靠坐在车壁,心里头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能有什么事儿,非他不可?
他自十四岁受封平乐侯,一无封地,二无属僚,虽然能每天上朝会,但实则朝中文武事都与他无关。陛下这么急地召他?不对,怕不是陛下召他,是程大司空找他有事儿。
先前西市坊间路上偶遇的那匹军中奔马忽然在脑海里跳了一下,郝春随即勾唇,自嘲的一笑。必不能是边关军事!
军事,那就更轮不着他这个混吃等死的侯爷了。
郝春匆匆回府换了衣裳,骑马奔至宫门外,手里握着马鞭,又恢复了惯常的趾高气扬。
“侯爷,侯爷您总算是来了!”
引着郝春入宫的内侍与平乐侯府那位王baibai是同一个辈分的,入宫时间早,前后共伺候了三位帝君。王内侍被赐给郝春,算是颐养天年,这位还在朱红色高墙内厮混,脸皮松弛,眼角下垂,脚步却异常矫健,显然是自幼习武的高手。
就是唠叨了点。
郝春修长手指倒卷着马鞭,用鞭梢挖了挖耳,呲牙笑道:“这不是那什么,我那病刚好,哈哈,刚好!”
老内侍没说信不信,撩开九龙殿廊侧的帘子,朝里头张了一眼。随后转脸对郝春努了努嘴。
郝春会意,贴着后头踮脚朝内看了眼,嘶,下意识倒抽了口冷气。九龙殿后殿内,永安帝垂头耷脑地杵着,正在挨训。
“……陛下你要御驾亲征?你是如今应天.朝的帝君,是陛下,九五之尊!让您亲自去西域平叛,那是朝廷无能!”
后殿内竹帘轻卷,一丝丝龙涎香藏在精铜瑞兽口中,在秋日里弥漫。
可怜永安帝本来就生的比寻常应天.朝男子都高出小半个头,肩宽腿长,上阵杀敌时,武器是一杆足有百余斤的方天画戟,又兼鹰眼剑眉,十分凶煞。从前夺天下那会儿,永安帝绰号都是“杀神”、“煞星”,但此刻却臊眉搭眼的,立在阶下乖的像只鹌鹑。
“是是,是朕无能。”永安帝秦肃一叠连声地认错,堆起满脸讪笑,伸手要去拉骂他那人。“卿卿你莫要生气!”
“呸!”紫衣朝服的大司空程怀璟当阶啐了他一口,入鬓长眉轻挑,潋滟的桃花眼下那粒鲜红泪痣漾了漾。“你无能?朝政如今都是我在把持,西域兵叛一事拖到如今才报到长安,无能的是御史台、是我这个当朝大司空!”
永安帝秦肃立刻执起他的手,忙不迭道:“不能,那不能!必须是朕的错,是朕用人不察,都是朕的过错。”
殿外郝春嘶地又呲了下牙。
“平乐侯爷来了?”正在厉色训斥永安帝的程大司空突然间转头,顺势推开永安帝那只不安分的手。
……画面有点眼熟。
郝春莫名想起在长安西市胡肆坊前推开他的陈景明,唇边笑就变了滋味,有点酸。
“郝春来了啊,快进来!”永安帝掸了掸袖口,面色也放下来,神情整肃地咳嗽了两声。
郝春笑嘻嘻地进去行了个礼。“见过陛下,见过大司空!”
“咳咳,”永安帝秦肃继续咳嗽,缓了缓才道:“今儿个叫你来也无甚要紧事……”
“今儿个叫你来,”大司空程怀璟毫不客气地打断永安帝秦肃,正色道:“是因着西域那边儿临阵炸营,主帅叫叛军杀了,朝廷派去的节度使力竭战死,函谷关一带共计三州六道尽数沦陷。”
郝春怔了怔。片刻后,一双丹凤眼内秋水微漾,笑的露出八颗雪白牙齿。“敢情方才大司空与陛下商讨的是这事儿!”
程怀璟不错眼地盯着他,直看的郝春心里头发虚。
长安坊间惯常有爱磕牙的闲汉拿郝春与程大司空作比,说他二人都容色无双,所不同者,程大司空姿容绝艳,却异常心狠手辣。九龙夺嫡那会儿,为了助永安帝问鼎天下,程大司空曾经运筹帷幄,戮了渌帝九位皇子,据说就连那场潼关之役也是程大司空亲手谋划,这才得以将出身于陇西李家的名臣李仙尘生俘,逼的渌帝朝大皇子连夜奔逃至凉州。
渌帝朝那会儿,程怀璟被朝野上下呼为绣衣人魔。
绣衣,是指那时程怀璟的官职是绣衣御史;人魔,则就是说他手底下杀生无数,是个十足的魔头。
郝春对上这样的一双桃花眼,寒气打从心底儿往上冒。他整个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嘿嘿尬笑道:“大司空忧心了!这些个杂乱事儿,怕会扰了大司空静养。”
每年寒露一过,程大司空的心疾就时不时发作,所以历年立秋刚至,永安帝就会尽量安排程大司空休养生息。有时连朝会都不开,美其名曰给百官休沐祭祖的时间。
应天.朝文武百官的假期基本都集中在秋冬季。
程怀璟一动不动地盯着郝春眼睛,殷红薄唇微勾,右眼下那粒鲜红泪痣又漾了漾。“我不扰,扰的是你。”
“啊、啊?”
“西域叛军首领原本是二十三年前郝家军的部众,其人姓耿名丘,是你父亲昔日麾下将领之一。”程怀璟不疾不徐地道,“据说在你父亲生前,很是忠心耿耿。”
两片唇再次黏在一处,若是要开口说话,便疼的如同硬生生揭开那两片唇瓣,撕下来块皮儿。
郝春干巴巴地笑了声。“我爹早死了,就连坟头都没。”
“人是死了,”程怀璟声音凉薄的几乎不带任何人类感情。“可惜,他留下来的祸患,至今犹存。”
黏在唇边的笑更疼了。
郝春只觉得心尖子那块软肉都叫程大司空这句话给刺伤,鲜血淋漓,一时半会儿都喘不上气儿。
“咳咳,是这样的。”永安帝秦肃适时缓和了画面,嗓音低沉地道:“郝家军当年听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凡事只听主帅指挥。在郝将军死后,西域残留的原郝家军旧部不足千人,因此前头渌帝也不曾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程怀璟似笑非笑地接话。“可怜渌帝死的早!后头是女主执政,渌帝元后旻皇后临朝那些年,国家外忧内患。郝家军败走函谷关,恰赶上朝中动荡,渌帝九子均想夺这皇位……”
郝春父亲姓郝名狄,原是光帝年间赫赫有名的一位少年将军。十三岁随军,十六岁便升为骠骑将军,十七岁回长安述职时升任为骠骑大将军。多了一个字,就不再是光埋头冲杀的武夫了,在朝内也挤入了从一品,朝会时站在武官前列。若不是当时未设太尉,他爹就是妥妥的大司马下第一人。
整个老郝家喜气洋洋,正是烈火烹油的一年。也就是那一年,他爹顺便在长安留下了一个孩子,就是郝春的庶长兄。
郝春的庶长兄出生于光帝寅春末年,恰好与光帝之子、永安帝同年。
只可惜西域战事繁密,他爹只在长安短暂地滞留了一个多月,便又出征了,连正经妻室都不曾定下。边关一去万重山,郝狄再次返回长安已是十六年后,这次郝狄回来是为了与秦王室宗族的一个远房分支正式联姻。匆匆几次往返,郝狄的正室夫人秦氏在渌帝第五年诞下了郝春。
郝春出生那天据说是个天气极好的春日,窗外一树梨花开的极丰艳。
秦氏家书寄送到函谷关外,时任骠骑大将军的郝狄将军只潦草地提笔写了三行字——善,此子乃你我嫡子,须好好教养。
秦氏果然将郝春教养的很好。
只可惜郝狄忘了给这个唯一的嫡子取名。直到三岁时郝春开蒙,在秦氏几次三番的催促下,郝狄才仓促回了一封信,说既然生在春日,便取名作“春”吧。
郝春无数次庆幸自家阿爹还不曾老糊涂,没直接给他取名梨花或者郝梨子。在长安习俗里,梨谐音离,预兆着不祥。
但后来到底是不祥。
乾元末年,应天.朝大乱,渌帝活下来的九个皇子都纷纷裂土封疆,光帝独子、后来的永安帝秦肃也在江南举事。当时执政的是渌帝元后旻皇后,不过这位天下母无德,不仅对边疆事鞭长莫及,更沉迷于宫闱情.事,一心一意要捉了秦肃入罗闱,被秦肃的支持者光禄寺寺卿梅纶使了招狸猫换太子,将顶替秦肃的郝春庶长兄送了进去。
郝春庶长兄生的只有五分像永安帝秦肃,胜在身高体态仿佛,梅纶便命人用刀改了他庶长兄的脸,偷天换日。
永安帝秦肃后来得了天下,这桩宫闱秘辛也就被掩埋于浩荡史卷。
没人提及郝春的庶长兄,就像没哪个史官敢冒死写下永安帝叔母旻皇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侄儿”共赴.巫山一样。
郝春庶长兄的死,于秦室皇族而言是极不体面的污点。
“大司空说话太绕了!就我这脑子,听不明白。”郝春呲着牙笑了一声,扯回早已跑完几十年光阴的脱缰思绪。“要不这样,您就有话直说,这是要撸了咱这平乐侯的爵位呢,还是要捉我下狱,咱绝对一句怨言都没,立刻乖乖儿地拍拍屁股麻溜儿地滚进大理寺诏狱。”
永安帝秦肃一噎,下意识转眼去看程怀璟。
程怀璟垂着眼,依然似笑非笑的,片刻后才轻声道:“你既连死都不惧,那你怕不怕……去西域平叛呢?”
郝春:艹小爷的平乐侯爵位要没了。大哭,求抱抱.jpg
陈景明:???
2021第一天,加更一次,祝各位小可爱新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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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关山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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