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陆未晞和江川两人便按时地到达了医院。
柯岩到底是个遵守诺言的人，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打鼓，但面对着江川那双澄澈又充满了探究意味的双眼，他难得铤而走险了一次。
“结果，还……呃，不算有什么大问题，就是体质太差了啊。最近多吃点增强免疫力的、有营养的东西，然后一定要注意休息。”
柯岩下意识避开了江川探究的目光，看向陆未晞叮嘱道：“等会儿开个药给你去打一段时间，有些人打了针可能会不舒服，有不良反应的话马上找医生知道吧，然后多喝水，心态放轻松一些。”
柯岩话音这头刚落，陆未晞已经连忙道谢，拉着江川着急忙慌地溜了。
江川看着莫名“赶时间”的陆未晞，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怎么这么着急？我还想多问医生两句呢？”江川扫了眼正在缴费的陆未晞，不动声色地问道。
陆未晞看了眼缴费单，没好气地嘟囔了句“医院真是抢钱”，一面侧过身看向江川没正形地笑了笑，“医生不都说得挺清楚的嘛？想问什么我告诉你啊~”
江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忽然他眼角的余光像是瞄到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还没等陆未晞开口问，江川已经指挥道：“排队拿药的人好多啊，这样吧，你先去排队，我等这边的单据出来就去找你？”
陆未晞到底是生病了，今天一早起床折腾到现在已经有些头昏脑胀，以至于他一时竟然没想明白缴费机吐出单据的时间不过几秒，江川要不是发现了什么的话何至于要支开他呢？
但现在的陆未晞显然已经没有这样的脑力去思考这些，直觉有哪里不对的他依旧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便顺从地走到取药的窗口去排队了。
江川明显看出了陆未晞这几天的精神不济，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催着陆未晞再来一次医院的原因。
他眼疾手快地拿过取药单一看，顿时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要问江川在孤儿院长大的好处是什么的话，那也许江川会告诉你，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会变得非常的“见多识广”，当然不是字面意思。
身为被抛弃又迟迟没能被领养的孩子之一，江川从小就得像个大人一样监护自己，等到他长得再大一些，就还得监护一些新来的“弟弟妹妹”。
孤儿院里的男孩如果不是年纪太大一般都会被人领养，而不被领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这个男孩有病。
江川曾经被误诊成了先天性心脏病，因此错过了最佳的领养时间。
等到后来院长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乌龙之后，他又错过了适合被领养的年龄。
作为孤儿院里为数不多的正常男孩，他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带着各种有先天或者后天疾病的弟弟妹妹们辗转在各大医院里，因此，他对陆未晞的取药单上的药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
环磷酰胺……那些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们，一开始一定会注射的药物。
好端端的，陆未晞为什么会需要打这个？
江川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不住地往未知的深渊里下坠，他甚至忘记找个借口和陆未晞说自己要去洗手间，就急匆匆地拿着取药单跑到了柯岩的诊室外面。
江川敲了敲诊室的门，等到一声沉稳的“进来”在门后响起之后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柯岩一看来人，顿时有些心虚，不过他面上倒是不显，依旧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的镇定看向江川微微一笑，“请问有什么事吗？”
江川也不兜圈子，他点了点头，直接将陆未晞的取药单放在了柯岩面前，轻声问道：“医生，我想问一下，到底是免疫力差到了什么程度的人才需要注射环磷酰胺呢？”
柯岩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感情这陆小兄弟的家属还挺内行，居然能一眼看出这个药不一般。
不过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如果有心，什么药对应什么病症又怎么可能查不到……
柯岩轻叹了口气，也不再耽误时间，“是这样的，你是那个陆、呃，陆……”
“陆未晞。”
“对，陆未晞的家属吧？”
“是。”
“他现在确诊的是急性白血病啊，但是早期症状不严重，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治愈的几率是非常大的。但是他说怕你担心，就过来拜托我替他保守秘密。”
柯岩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江川，也不好判断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能继续说道：“不过其实我作为医生肯定是希望他在治疗过程中能有家属陪护的，毕竟这个病也不是小问题。”
“像刚才那个药你既然听说的话就知道那是用于抗癌啊，以及治疗一些免疫系统疾病比如红斑狼疮这种病的，但是注射之后其实很容易有不良反应啊，甚至身体产生比如肾炎啊这种情况，那么患者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问题了，这时候家属就需要多关注一下患者的身体状态。”
“免得他这头病还没治好，那头因为不良反应又来急救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比较大的伤害啊。”
江川一直低垂着眼看着桌面，以至于柯岩也看不清他的眼神，看着江川点头之后，柯岩想了想继续不放心地叮嘱道：“最近一定要记得照顾好他的饮食，然后多修养，工作实在不行暂时可以不做，毕竟生命才是第一位的。”
听到这里，江川猛地闭了闭眼，将自己眼底的酸热逼了回去之后，江川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柯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
江川毕竟离开得太久，陆未晞心里本来就藏着事儿，站在取药窗口的队伍里缓了缓神之后他那仿佛装了浆糊的脑袋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直奔柯岩诊室的陆未晞还没跑到地方，已然撞上了拿着他的取药单，迎面走来面沉如水的江川。
陆未晞难得气短地嗫嚅了半晌，这才开口低声道：“想聊聊吗？”
和陆未晞想象中江川会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不一样的是，眼前的人居然意外的冷静，他只是淡淡地扫了眼自己，微微皱了皱眉头反问道：“聊什么聊？你药没拿针没打，弄完再说吧。”
这下，就连陆未晞自己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他只好大气都不敢出地跟在江川身后，绞尽脑汁地想挽回一下眼下这无可救药的局面。
但人就是这样，理亏的时候总喜欢夹起尾巴做人，然而尾巴夹久了人就会累，做小低伏底下的那张嚣张跋扈的皮就怎么也兜不住了。
这不，还没等江川和自己“冷战”太久，陆未晞已经自己憋不住开始没话找话了起来。
“你生气了吗？”
“江川？”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所以才没说的吗？”
“我错了，对不起。”
“江川，你能不能理理我啊？”
不知道是因为到底受不了陆未晞无休止的叨逼叨，还是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周围探究且八卦的目光，江川终于忍无可忍道：“求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这话仿佛是一个冰释前嫌的信号，陆未晞显然没有嗅出江川语气中的山雨欲来，嘻嘻哈哈地等护士给他扎了针，又继续转过头去逗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一会儿我们去吃什么？生煎包？”
饶是江川自认为自己的脾气已经好到了一定的境界，在看到这样嬉皮笑脸的陆未晞的瞬间，江川终于爆发了，他看了一眼周围，用尽了毕生涵养才克制住没有大吼出声地骂道：“陆未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陆未晞：？
江川此刻的脸色简直可以用黑成了锅底来形容，他恶狠狠地看了眼陆未晞，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你知不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你要经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针打下去代表着你要遭受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有精力在这里开玩笑，你这根本就是不拿自己的命当……”
还没等江川说完，陆未晞却轻轻捏了捏江川的脸，让他骤然止住了话头。
“你！”
陆未晞微微一笑，用没输液的手安抚地晃了晃江川微凉的手，“别生气了好不好？”
“没能及时告诉你我生病的事情是我的错，但我只是，只是看见你最近那么开心，不想用这些事情来烦你罢了。”
“这些事情？烦我？”
江川喃喃地重复着陆未晞的话语，半晌他嘴角勾起了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弧度。
“所以陆未晞，你永远是这个样子。”
“你永远自我为是地‘为我好’，其实你连花点时间跟我商量一下都不愿意。你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又谈何为我好呢？”
“是，你说得没错，这些日子里我的确很开心。”
“因为我觉得我回到了过去。我以为我回到了那个21岁的你的生活里。”
江川看着输液室里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陆未晞闻言却愣了愣，因为他居然有些想不起来21岁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那时候的自己大学刚毕业，空有一腔热血伴着梦想，没钱没工作还要倒贴钱去试镜跑组的他全靠着江川工作赚钱才堪堪度过了那段最为狼狈的岁月。
但为什么这样的自己才是江川所期盼的？
就因为那时候的他更年轻吗？
江川像是突然有了读心术一样，他看了一眼满脸愤愤的陆未晞，终究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是的，不是因为21岁的你更年轻，更英俊，你也知道，红气养人的，后来的你比起21岁那个毛头小子不知道要迷人多少。”
“但是陆未晞你知道吗？只有21岁的你，才是属于我的。”
“那时候的你虽然不那么的…‘成功’，但你会告诉你要去哪儿，一会儿准备做什么，跑组回来哪个剧组的副导演态度不好，眼睛长在头顶上，哪个剧组的导演夸了句你不错，以后一定能成功。”
”那时候的我们会因为面包店的老板多送我们个小饼干高兴半天，奖金多发一百块钱，我们能乐上一个礼拜，想着再攒几百，就能出去吃顿饭，看个电影，就是最好的约会了。“
江川转过身来，看向脸色复杂的陆未晞，像是抱歉又像是怀念地扯了扯嘴角，“也许那段岁月对于你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苦日子，但21岁的陆未晞，却是我拥有的家人。”
“所以我想，也许我们真的没有办法过一辈子的，因为我爱的，是21岁那个可能有点冒着傻气，却比谁都炙热的你，而你爱的，却只是一个安静的，不会反驳你的，能乖乖在家里当花瓶的28岁的我。”
“我们的爱不在同一时空，甚至不在同一频道上，又怎么会长久呢？”
陆未晞闻言顿时变了脸色，他急切地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徒劳地发不出声音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空气变得愈发的稀薄。
在意识归于黑暗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看见前一刻还在义正言辞说着想念21岁的自己的江川，正红着眼眶，已然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打扰周边的病人，声嘶力竭地叫着医护人员过来帮忙。
江川，你看看你。
陆未晞勾了勾嘴角。
嘴上说着不爱我，但却比谁都在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