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坐小舟的背影化作天边一点,岸边模样天真笑容甜美的小女孩蓦然变得阴鸷,嘴角的笑容染上了阴森,如同换了一个人。
一高一矮的两名男子卑微地匍匐在她脚边,一句话也不敢说,浑身抖如筛糠,细听就能听见两人牙齿打颤的声音。
小姐动怒,谁也别想好过。这是他们从追随小姐的那一日起就有的认知。
高个男子不妄想自己能够活下去,他只是卑微地祈求着不那么痛苦地死去。
“小姐息怒……啊!”
他终究没能得到小女孩仁慈的目光,漆黑的粉末自头顶纷纷扬扬洒下,触及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瞬间被烫出一个洞。
滋滋……
药粉不断灼烧着皮肉,风中传来烧焦的气味,与此同时高个男子痛不欲生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他不停地打着滚,意图缓解无边无际的痛苦,可没有用……
他哀嚎着,嘶吼着,渐渐地,全身的皮肤都碳化了,他只能像一摊烂泥似的在地上顾涌,尚算完好的脸竭尽全力地去贴小女孩的鞋:
“……求求您,杀了我……”
“求求您……啊!!!”
小女孩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踢开,居高临下眼含笑意地看着眼前堪称惊悚的一幕,好像看着在她手中诞生的一幅完美作品。
没过多久,河岸边安静下来,徒留一地已然看不出人形的焦炭,以及小女孩留下的一句话:
“没用的东西……”
小舟摇摇晃晃向前驶去,有好几次险些被激荡的河水打翻,却又在男人从容的应对中化险为夷。
修长如玉的手操纵双桨,在绝佳的白日光线中显得愈加好看,妩秋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转移到他的皮囊上。
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容恪。”
“妩秋姑娘有何事吩咐?”
近些时日,他的态度摆得极为端正,妩秋很满意。
“你跟着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泽被天下?”她语带戏谑,这个问题也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诚然这是他这位正派弟子的职责,但不影响妩秋对他当日的那番说辞一个字也不信。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一种直觉。
容恪闻言浅笑,一边驾轻就熟地控制着小舟的方向,一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再搬出那套说辞,几乎是委婉地默认:“日后若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听起来如此寻常的一句话,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尤其他的脸模糊在背光的阴影中,深不可测。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罕见地,两人相安无事地待了一段时间。
不闹腾不作妖的妩秋其实很好相处,但是闹腾作妖才是她的常态,尤其是在某件事情不如她意的时候。
越行近河道中央,掀起的风浪越大,容恪再有本事终究是一介凡人,再如何面面俱到也不能保证溅起的每一滴水都远离身后女子的衣裙。
因此,妩秋找茬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容恪!”
她眯起眼,唇角向下,指着湿的不太明显的鞋尖:“让开!”
事实证明,妩秋不仅气性大,口气也不小。
容恪从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或许是被她“急吼吼”的气势所迫,又联想起她炉火纯青的傀儡术,他真的信了,于是让出了位置……
结果就是——更多的河水涌入小舟,打湿了两人的鞋,淹没妩秋的小腿。
容恪默默地看着眼前快要暴跳如雷的姑娘,最终选择一言不发。
即使他知道,她没有不牵连无辜的美德。
当浑浊的河水打湿鞋的时候,妩秋不信自己比不过废人容恪,还能借此撑着一口气握住双桨,当河水淹没小腿的时候,她的脸色阴沉,毫无征兆扔了双桨。
木桨消失在茫茫河水中,与此同时,小舟的水位不断上升,再这样放任下去,小舟必然会翻倒。
裙摆已经湿答答地粘在小腿上,妩秋气急直接翻转手心变出两具傀儡,不到片刻胀大至成人大小:“主人。”
她不理,操纵着两人踏入墨河,但很快,灵活的十指微滞……
她再次变出两具傀儡,一下水就面临同样的结局——她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
但她来不及多想,一道巨浪打来,小舟倾覆已是必然。
妩秋的足踏上船舷就要离开,她适时想起此次出门带的累赘。
眉头微蹙,看起来很不开心,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足尖轻点,远离船舷的下一秒,小舟沉没于墨河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妩秋的轻功很好,天底下难寻对手,但她小瞧了这里的古怪,身体开始变沉,越来越沉……
累赘有点碍事了。
她频频看来的视线毫不遮掩,其中意味分明。
容恪现下没有武功,是一个普通人,被她扔下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
做出抉择迫在眉睫,事关生死大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依然没有显露出异于寻常的情绪。
更别说害怕、祈求……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压在妩秋头顶,逼着她降落,再降落,直到浑浊的墨河水没过脚踝。
不能再犹豫了,况且根本不需要犹豫。
他实在太弱太重,一个玩具而已。
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诡谲的河水已经淹没至容恪的膝头。
他比她高出许多,因此离潜藏在暗底下的东西越来越近。
他的面容平和,一如既往,眼眸含着浅淡笑意,语气寻常得如同饭后闲谈:
“姑娘松开我吧,保命要紧。”
妩秋听完这句话,本要放开的手却抓紧了。
真是高尚啊……
沉沉的目光扫过他淡然的眉目,似把生死置之度外。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此处处处透露着危险,一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条,水面上尚且如此,更别提什么都看不到的水下。
她并不知道水里藏着些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她那就是造成赤焰可怖形容的原因。
他不可能有活路,所以他不是做戏。
当然,妩秋不会有所触动,她只是觉得容恪在看不起她,自作主张地认为她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玩具。
简直是狗眼看人低!
“闭嘴!我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狠狠咬牙,将人紧紧抓住,用尽全力反抗着向下的压力。
刚刚起来一寸,又被压下两寸,按照这样的趋势两人坠河只是时间问题。
妩秋不信邪,掌心聚起浑厚内力向河面打去,激起大浪的同时终于再次回到半空,但好景不长,不到半刻钟她再次被那股奇怪的力量拉向水面。
用力过猛,她的脸色与唇色微微泛白,浑黑的河水打湿了她的全身,她很不开心,却没有扔下他。
以退为进对她很管用。
容恪几不可见地勾唇,看了眼四周,缓缓说道:“此地设下了阵法,名为阴起,迫使阵中人朝阴气旺盛处而去,挣扎的力道越大,阵的施力也随之变大。”
妩秋不耐道:“不挣扎,等着落水吗?”
“你不是懂很多吗,这阵怎么破?”
“等。”
妩秋的耐心即将告罄:“等什么?”
容恪迎上她的目光:“等日落,天黑阴气重,阴起阵的威力将会极大减轻,待那时离开轻而易举。”
妩秋看傻子似的看他:“未时才过,我还带着你,你觉得我能撑到那时候吗?”
容恪声线平稳,自然而然:“所以,我让你松手。”
他这是明摆着告诉她——她可以独活,否则,他们都会死。
妩秋不信。
她冷笑一声,巴掌大的脸似明艳的火:“好好看着!”
傀儡术无法使用,容恪难得猜不出她要做什么,但很快他看出来了,她要硬碰硬。
几乎是不计代价与后果地使用内力,接连不断地向河面击打,在升空的瞬间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轻功朝着对岸奔去,并在快要掉入墨河之前再次击打河面,循环往复……
没过多久,容恪的耳边传来女人的喘息声,初现疲态。
很蠢,比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还要蠢,等同于自毁。
他断定她这样到不了对岸,并且只要他想,趁此机会,即使他是个“废人”也可以轻松给她致命一击。
大意、狂妄、不知量力、毫无警惕之心……
容恪就这样静默又“挑剔”地观察她,很冷静却又很怪异。
至少在这一刻,在他眼里,妩秋的每一个表情比所谓的生死大事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明明应该兴味阑珊才对,因为如今的她不堪一击,远不够格做他的对手,为何却让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午后阳光格外璀璨,但落在浑黑的河面便如同落进漆黑的洞口看不见分毫。
但妩秋的脸不一样。
她出现在金灿灿的光辉之中,每一根纤长的眼睫都清晰可见,深黑明亮的眼坚定地直视前方,挺翘的鼻与饱满的唇构成一副美丽的画卷。
燃烧着生命的美景,
怎么会不耀眼呢?
容恪一直看着她,甚至忘记了还在看她。
他从不出错,一切都如他所料,妩秋精疲力尽,哪怕河岸近在眼前……
他已经准备好看她气愤的表情或者对他的怨怪……
再或者,出尔反尔选择识时务地将他抛下。
最后一次击打水面,妩秋的足尖刚刚离开水面就开始降落,而这一次直到河水没过腰际她还没能积蓄起力量……
她的内力已经消耗殆尽。
身边的白衣公子随着她下沉,妩秋终于得空看他一眼,自以为阴沉沉的,实则因过于虚弱,她像个虚张声势的幼兽:
“再来一次就好了。”
容恪还是平静地看着她,最后说了个“好”字。
音节回荡在耳边时,他才想起自己本来想说的是:“妩秋姑娘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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