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脱离容恪的桎梏,妩秋像花蝴蝶一样跑出军帐四处逛。他也没拦着,只是遣人远远跟在身后,一方面是不让她跑远,另一方面是她要是闯了什么祸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肃杀的军营骤然出现一个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众人纷纷看向她,看见其身后太子亲兵时顿悟,你问问我我问问你,却都不知道女子的身份。
军纪严明,他们不敢多看。
尤其是,此人多半是太子的内眷。
日落西山,妩秋被请回了军帐。在外闲逛了快一个时辰,她也累了,因此格外好说话,亲兵一说她就迈开了步子。
步入军帐,一眼便瞧见案几后的白衣公子。她侧头看着外边昏暗的天色,心里嘟囔:这太子当的真是累。
一声招呼也不大打,轻车熟路地去了床榻。
容恪让人送来了热水巾帕,她洗漱了一番蹬掉鞋子,脱掉外衣上了榻。
睡前没心没肺地嘱咐:“你小声点,不许吵醒我。”
乌发贴面,素色里衣衬出几分软和,此刻乖乖地在他的地方睡觉,心脏仿佛泡在了热水里,通体舒泰,心软绵长。
温柔得不像话的嗓音道:“睡吧,好姑娘。”
妩秋背身躺下,让一旁的公子看不到她不自在的表情。
她蓦地想起在皇宫时哭的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那时他也是如此,叫她“好姑娘”,吻走她脸上的泪痕。
伪君子!
在心里叽里咕噜骂了一通后,妩秋紧紧闭上眼睛,强令自己放空睡觉。
夜深人静,案牍劳形的太子搁下了笔,远远看了一眼榻上安睡的姑娘,掀帐出去,在外面收拾妥当方回到军帐,解开外衣搭在架子上,顺带将她的嫁衣理好。
她的睡相着实不好,横七竖八,格外霸道地占了大半地方。
驻足床边,容恪莞尔一笑,倾身将人小心抱起移至里侧,方倾身上了榻。
从身后完全搂住她,将额头轻轻抵上泛着馨香的肩,坚不可摧的公子轻轻舒了口气,在这片刻得到喘息。
耳畔传来绵长的呼吸,妩秋睁开了眼睛。
因为白日睡了很长时间,所以他抱起她时,她就醒了。
一向敏锐的他不曾发现,大概是过于劳累。
妩秋不喜欢这个姿势,从头到脚被困住,看似是亲密的依偎,实则是被迫的贴近。
她该趁其睡熟大力挣脱,闹得他不得安眠以此报复逼她吃饭一事。
她第一时间就是这样想的。但听着外头呼呼的雪风,感受到灼热宽广的胸膛,想起那日他如何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而后温声细语哄她入睡……
妩秋难得生出一点良心,最终竟没有挣脱。
容恪没有诓她,第二天起,每餐桌上都会摆出好几道野味。烹饪技艺一般,但耐不住肉质鲜美,妩秋大快朵颐,吃得很是满足。
容恪捉住她吃得油腻腻的双手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她起了兴头问是在哪里打的野味。
兴冲冲的模样倒让他不好拂了她的意。
军营生活枯燥,她这样的性子的确是呆不住的,一直拘着她也并非容恪本意。
他松了口,允她跟去山上打猎,但是只允每日去一个时辰。
聊胜于无,妩秋立刻点头。
山上的猎物比之家禽凶猛,但在妩秋面前完全不够看的,动动手指头就能按死一群。
出人意料的是,容恪解开了她的一部分内力。
“当心些。”
不要白不要,看在三成内力的份上,妩秋敷衍地应下,跟着亲兵上山。
起初,亲兵们都围在妩秋四周,他们心里明清,猎物不猎物的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位姑娘的安危。
不明白殿下怎会同意这样娇滴滴的女子来山上打猎的。
直到眼睁睁地看见巧笑嫣兮的姑娘一掌轰死一头野猪,死一般的寂静后,众人收起了心中的腹诽只余震惊,并不约而同离得远了些……
妩秋才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实在是憋的狠了,现下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她自然不会浪费。鲜红嫁衣飞天掠地,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一一遭殃……
亲兵们神情恍惚,好半晌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现成的食材抓紧时间收好。
一个时辰后,妩秋准时回到山脚下,带回了五头野猪并野鸡野兔无数。
容恪已在山脚下等候。其后千越与严坞一左一右,严坞是第一次见妩秋,待意识到这些猎物出自谁的手笔后目露惊异:“这位是?”
千越沉沉叹了口气:“板上钉钉的东宫娘娘。”
严坞:“?!”
这头容恪迎了上去,掏出干净柔软的巾帕拭去姑娘额上的细汗与脸颊上的尘土:“好玩吗?”
妩秋心情好,一边乖乖地接受他的“伺候”,一边回着话:“还不错,今晚给你们加餐。”
“谢娘娘!”
周围人突然的跪拜吓了她一跳,等反应过来他们说了什么,妩秋的不喜几乎化为实质。
张嘴就要说些什么,容恪适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将东西带下去收好。”
嘱咐完,牵着她离开。
回到了军帐,容恪喊来热水给她擦了脸和手,目光划过气闷的一张脸不动声色问:“想说什么?”
妩秋方才被打断,一口气憋在心里早已不吐不快:“谁是他们娘娘?我可做不了娘娘。”
她显然又忘了答应嫁他的事,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抗拒。
他是储君,她自然要做娘娘。
但这一次容恪没有急着生气,而是耐着性子道:“为什么不做?”
“像只鸟儿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罕……”
检查了一遍干净的脸蛋和手心,他将热帕扔回了水盆,看着她略显认真的眉眼。
他能感受到这番话是她的下意识反应,而并非是因联想到什么来故意刺他的心。
本性如此,她是自由蹁跹的蝴蝶,而非安于笼中的鸟雀。
容恪垂下眸,一瞬的沉默惹得妩秋看了他一眼。
他的异样仅仅存于片刻,妩秋无从察觉,对上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的桃花眼,淡声问:“今晚想吃什么?”
在脑海里挑选了一下,妩秋果断定下:“我要吃猪肉!”
“好。”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相安无事。
闲不住的妩秋每日都要去山上打猎。或许是第一次太过走运,此后的每一次她再也没有猎到那么多猎物,加之天寒地冻,有时候猎到一只野兔都算得上收获颇丰,如此一来,她自觉无趣,变成隔几天去一次,到后面便再也不去。
期间,容恪率领铁甲精锐与沉先生大大小小打了无数回仗,由最初的焦灼局势到如今的略占上风。
时值三月,春风吹绿了边城,巫山河率领兵马平叛西方乱党的喜讯传来的同时,救治营中也终于有了好消息——毒雾有解了!
朝廷和江湖看似泾渭分明,实则人员一直在互相流动。有人辞官浪迹江湖,亦有人南下改头换面做了平民或是科考做官。
太医的出身亦不纯粹。其中就有人曾习学毒术,一直隐而不发明哲保身,直至越来越多的惨状刺痛了他的眼,于夜半在主帐前请罪,储君宽宥了他,他亦不负众望解开了毒术。
如此,南朝大军势如破竹,江湖一方节节败退。
一个月后,南朝大军兵临罗山镇,这里是皇朝待收复的最后一块拼图。
储君清隽的脸上并未有多少喜色,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面色愈加凝重。
除此之外,妩秋还能从夜里愈发收紧的怀抱感知到容恪起伏的心绪。
不用多么费心思索,她已经猜到原因。
五个月的时间,敌方有无数次机会以被俘的皇后相要挟,但他们没有。
为什么?只能是因为他们不能。
皇后,凶多吉少。
有些可惜。她还指望从皇后口中问出东西来。
罗山镇,知县府。
偌大会客堂几乎聚集了许多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年轻公子坐在轮椅上高居上方,银色面具泛着冷芒,其下狭长眼眸噙着薄笑端看下方“吵”得热火朝天的众人。
这场战争持续了将近半年,势头愈发衰颓,是该有人跳出来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西方两王党已然被击溃,诸位也清楚如今是什么局势,再不做决定就晚了!”
“你这是什么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南朝一时得意罢了,耗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罗山镇可还在我们手中……”
“非也非也,南朝太子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物。光说那剑法,想必与其师剑圣曲潭之平分秋色。”
一人砸向座椅扶手:“玉山派!”
另一人趁热打铁:“话说回来,咱们和南朝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倒是那玉山派着实可恨,竟与朝廷勾结,教导他们的太子!”
“代盟主,待此事了了,玉山派一事还得请您拿个章程。”
言语之中颇有尊沉先生为正式盟主的意思。
可代盟主只是代盟主。
几人隐晦地打着眉眼官司,突闻上方人开口:“愧受诸位推崇,谋暂领盟主一职是为权宜之计。此间事了自然依照旧例遴选新任盟主,这才是名正言顺呐。”
“所以诸位还是回到眼前的战事上。”
他这样说,不论面上如何,众人的心中都定了定。在毒术的威胁下,他们愿意权衡利弊尊其为代盟主,但若是让他这样轻而易举地坐上他们垂涎已久的位子……
没有人会愿意。
何况名不正言不顺,多的是理由拉他下马。
有人揣测出沉先生不想撤退的意图,指了指某个方向:“南朝皇后还在我们手里,南朝太子见到他的母亲势必方寸大乱,不若……”
一直沉默的卢柏成蓦地拍案而起:“蠢货!你不想叶静现在是什么样子!火上浇油之举竟还沾沾自喜!”
那人被顶得下不来台,阴阳怪气道:“在下以为卢掌门念着旧情呢……不想掌门深明大义从未有徇私的念头,惭愧惭愧……”
“你!”
“行了。”沉先生看够了闹剧,只轻轻抬手,下方鸦雀无声。
“叶静那边着人好好看顾,至于人质,有更好的人选。”
*
五月,江湖派人议和,武当、崆峒、峨眉三大门派的掌门依次来说和,谈了三轮进展格外艰难。
头一次容恪见了他们,只说了一句话——皇后安然无恙再谈其他。其后的两轮他便再未现身。
白鸽挥着翅膀日夜兼程终于落在主人的手心,尖尖的喙啄着洁白的翎羽,任由容恪取下爪子上绑着的字条。
他从不避讳,妩秋贴着他的肩膀看清了上面的消息——方翎绘失踪,曲无疚探寻踪迹未果。
将纸条重新卷起,吩咐千越拿去销毁。
妩秋睨着他的脸,半年的风吹日常,他的肤色不似以往白皙,却添了几分坚毅肃然,冲淡了温和气质,让人望而生畏。不变的是他无懈可击的表面功夫,譬如此刻,她还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翎绘,她记得是他的师妹。
“怎么一直看我。”宽大手掌轻轻落在头顶,妩秋喜欢今天的发饰不想被弄乱极快地躲开。
容恪注视着明艳面庞上呈现的鲜活表情,从善如流收回手。
确认他不会再对她的头发动手动脚后,妩秋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问这个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好像误会了:“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句话是她每次问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军营时他的回答。
妩秋怔然,竟想不起来上一次问是什么时候。
她皱了皱眉,奇异的感觉让她迫切地问出一个不好的问题:“你的母亲呢?”
从容的面皮好似在一瞬间出现了一丝破绽,她好像感受到了微不可察的沉郁与悲伤,明明很浅,却狡猾地钻进了她的身体,让她不自在极了。
他没有生气,那如幻觉一般的难过也转瞬即逝,牵起她的手轻轻一拉,脸颊贴上冰凉的衣襟,妩秋抬头对上雾一般模糊的眸。
“我大概知道那位沉先生是谁了,会找到的。”
“妩秋,抱抱我吧。”
轻轻的嗓音,轻轻的拥抱,轻轻的叹息落在妩秋耳中,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思,轻轻地搂住高大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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