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秋再次闻到那股好闻的熏香,这一次格外浓郁。
方才还“誓死不从”,现在又说给就给。
拨开挡住视线的外衣,妩秋看了容恪好几眼。
目的达成,她没多纠结。
此地人烟罕至,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我要更衣,麻烦公子背过身……”
她手上拿着绣着衡琨剑的弟子服,要更什么衣不言而喻。
男子的衣裳岂能贴身穿上,于容恪而言这过于逾矩。
“披在身上即可。”
妩秋会听话才怪,她忍身上这件血污的里衣已经忍到极限,再多一秒都不会愿意。
她当然知道于理不合,但那又怎样。
“不要。”
容恪出言提醒已是仁至义尽,闻言不再多嘴,背过身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风声、草木晃动声,衣料摩擦产生的窸窸窣窣声一齐在耳际萦绕。
白衣公子的面上一片平静。
身后的姑娘要求他:“帮我把鞋子拿过来……”
“姑娘换好衣裳了?”
“嗯。”
容恪转过身。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大上许多,给的又是外衣,穿在她身上更加宽松。
腰间一条系带堪堪固定住宽大的衣袍,颇有些不伦不类,好似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而换下来的里衣就被她随意丢在脚边。
他“善意”地提醒:“你的脚已经好了。”
妩秋回答的语气更加理所当然:“要不是你对我太粗鲁,我的鞋也不会掉。”
容恪自认对人不算严苛,但遇上妩秋,哪怕只相处了短短数日,他对她的评价基本是负面的——
颠倒黑白,无理取闹,任性妄为。
容恪不欲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但拒绝的后果会很麻烦。
他更加不愿被纠缠。
权衡之下,他迈开几步将不远处的绣鞋捡起递给了她。
妩秋穿好鞋站起来,打量了全身,入目一片雪白,阴晴不定的姑娘一脸不满。
果然她开始作妖:“公子的陪罪只是嘴上说说?”
她提起追踪一事,容恪四两拨千斤:“妩秋姑娘要如何?”
妩秋不假思索地回答:“送我一件嫁衣好了。”
容恪眸光一凝。
“姑娘确定?”
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嫁衣都是一件暧昧不清的事情。
哪怕身处江湖。
“当然。”
世人难免为繁文缛节所累,妩秋好心道:“要是你未来的娘子介意,我可以嫁给你做媳妇。”
容恪莫名笑起,没有因她的话产生一丝波动。
“无妨。”
“那小女子就静候公子的嫁衣了。”
两人一同回了胡府,期间先去了一趟尸官府邸,将简长平的尸体送了过去。
虽然动机不同,但两人想知道鬼脸人真实身份的目的是一致的。
到达胡府时天光大亮,胡府上下聚在正厅迎接他们。
甫一出现,众人看见妩秋的装束皆是一愣。
怔愣过后,胡千海携妻女跪倒在地,胡府的下人紧随着跪下。
一时之间,站着的只有妩秋、容恪和曲无疚三人,场面颇为壮观。
曲无疚来不及问两人发生了什么事,见状长大了嘴巴,下意识要将人扶起。
胡千海推开了他,神色严肃真诚:“恩公们帮忙找回了小女,就如同救了我与夫人的命啊!”
“如此深恩,请各位恩公受我一拜。”
说着便要磕头。
妩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触及同样跪地的李温年多停留了一会儿。
想必是收到胡静好归家的消息便来了胡府。
虽然太过没用,但还算是一片真心。
容恪处变不惊地上前一步制止了胡千海的动作。
“胡老爷不必多礼,江湖人士行走世间匡扶正义本是应有之举,若是我们受了这一礼,倒是违背了初衷。”
这番话言辞缓和,却也合情合理地阻止了胡府众人的跪拜大礼。
曲无疚赶紧将胡千海扶起,随后退到师兄身后,非常有自知自明地将后续交给无所不能的容恪。
胡千海的感激之情显然不掺一丝假意:“恩公们的大恩大德我胡千海没齿难忘,来日若有用的到胡某的地方,胡某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推辞半句,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容恪耐心又从容地听完,即使一身里衣也没有减轻一丝庄重与沉稳之气,反而平添几分亲和。
与人交谈更是有礼有节,落落大方,不过须臾,便在三言两语之间冲淡了气氛的凝重与肃然,不由让一向不通人际交往的曲无疚叹为观止。
就连妩秋也多看了几眼。
趁着胡千海与容恪交谈的间隙曲无疚悄眯眯地凑到妩秋跟前。
他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忍住:“仙女姑娘,你和师兄……”
妩秋心神一动,眼珠一转,眼睫垂下,笑意散去,看起来格外委屈与伤心。
出口的话更是哀怨:“你师兄他……”
话只说了半截,让人浮想联翩。
曲无疚向来会脑补,在妩秋的刻意诱导下意料之中会错了意,大惊失色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震惊:
“难道师兄对你……”
妩秋什么都没说,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把什么都说尽了。
曲无疚大为震撼,可潜意识告诉他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仙女姑娘想必是误会了……”
顿时,妩秋“伤心欲绝”地看他。
曲无疚不说话了。
甚至止不住地内疚。
心里的那杆称即刻失衡,彻底倒戈看起来尤为无辜可怜的仙女姑娘。
师兄真是太过分了!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入前方公子的耳朵,奈何要应付胡千海腾不出空来制止,只能轻飘飘地看妩秋一眼让她收敛。
当然没有用。
反而收到了妩秋挑衅的笑。
他便收回视线懒得搭理。
在一旁搀扶着胡夫人的胡静好插入了父亲与恩公的对话。
除了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她温婉的眉目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望公子救救我娘。”
胡夫人亦是希冀地看来,缠绵病榻数日,她一脸病容、形销骨立,早已不复往日的端庄雍容,即使吃了解药,气色依旧没有好转。
而解药也只是暂时的。
如果一个月后没有服下第二颗解药,血消骨蚀的痛苦会再度来临,届时无药可医,只能在莫大的痛苦中死去……
容恪他们三人是最大的希望。
昨日夜里,容恪经手过那颗解药,但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确认无毒之后便让人送去给胡夫人,现下对胡夫人身中何毒并无头绪。
把脉之后,才能判断。
两人移步至一旁坐下,丝帕搭在胡夫人的手腕处。
容恪落指探脉,很快,面色微沉。
脉搏紊乱无力,跳动毫无章法,如此脉相据他所知是由一种奇毒所致——
香消客。
唯有修炼毒术的人才能练出这样阴损的毒药。
它有解药。
但是,只有会毒术的人才能制作。
简长平已死,江湖中当然不止他一个在暗自修炼毒术,可通常他们都会隐于暗处,绝不会主动现身引人猜疑。
如此想来,胡夫人的死局已定。
一旁的人看不清他神情细微的变化,皆是信任地看着他。
倒让容恪不好说出实情。
多少有几分唏嘘。
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
将将重聚,即刻分离。
容恪神色未变,以一贯温和的语调说出实情:“胡夫人……”
青色瓷罐划过空中对着白衣公子的脑袋砸去,被游刃有余地接过,反倒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众人寻着动静看去,穿着宽大白色外袍的姑娘盈盈笑起,但她的眼里只倒映出一人身影。
目中无人总是令人讨厌的,此刻,却没有人愿意责怪她。
因为,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只用稍稍隐藏,他人看不见她的恶意,便会轻易地对她宽容。
容恪并不在其列,他不计较是因为青色瓷罐里,装的是香消客的解药。
她先一步找到简长平,从其身上得到解药自然而然。
不自然地是,她轻易地交出了解药,而非借题发挥索要他物。
心下几番思索,面上不动声色,他将瓷罐递给胡夫人:“里面有五颗药丸,按照一月一颗的剂量服用,半年后便无碍了。”
胡夫人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当然不会忽略拿出解药的妩秋,当即起身过来行谢礼。
妩秋受了这一礼,但在胡夫人保养得当的双手伸过来时侧身避开。
胡夫人愣了一下,意识到眼前的姑娘不喜与人接触,即刻退开。
瞧着那一身不合身的衣袍,胡夫人妥帖地问:“不知姑娘喜爱什么样式的衣裳?”
这一句算是问到妩秋的心坎上,她脱口而出:“有嫁衣吗?”
胡夫人是第一次见妩秋,不知她一贯穿着嫁衣,闻言难免惊讶却不多嘴。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除非喜事都不会备着嫁衣,但既是恩人所喜,不出一个时辰此地成衣铺里所有的嫁衣都打包送至妩秋眼前。
姑娘的眼角眉梢尽是喜色,毫不掩饰对胡夫人行事的满意。
她喜欢有眼力见的人,尤其喜欢费心思讨好她的人。
除了祁沿,胡夫人是唯一一个正中她下怀的人。
由她主动提及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容恪自然不算。
她挑了其中最为华丽繁复的一件,拒绝了胡府奴仆的帮助,换下了容恪的外衣。
沾染熏香的衣袍落入地面,再好闻的气味闻久了也会被厌烦。
雪白的足穿上鞋袜踩过干净的弟子服,美貌的姑娘望着铜镜中不可方物的自己,露出狡黠又瑰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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