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没有未来”？

短短的几句话，顾舟却仿佛用了半生的精力了解，他几乎站立不住，还是扶着于宣的轮椅才将自己稳住。他勉强定了定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挣扎着反问：“阿宣你是听了什么不靠谱的道士乱说话？诅咒藩王是死罪！”

总是在这种时候，于宣最痛恨自己那无能为力的身子。他往顾舟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但他甚至都没办法站起来抱住顾舟。于宣只能用自己的手腕死死地压向腹部，试图用肢体的疼痛掩盖他内心的悲怆。

是的，他后悔了。于宣将自己的前世今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顾舟，那永不再来的自由与平等的前世，那鬼迷心窍下的人生点数，那……多年来对自己身体的放纵。

“命运真的很讽刺，他让我有着健全的身体却只能做通宵值班的社畜，他让我可以及时止损时却偏偏要一意孤行。如今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却开始有了别的心思。”

“阿舟，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从生下来就站得太高，别人费尽全力而不得的东西对于我们而言却是俯仰皆是。当物质层面已不能再有追求时，我们便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

“可明明精神上的满足有那么多种，明明我们可以做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每日酒眠春浓，赌书泼茶，却偏偏在最不合适的身份上，做了最不合适的决定。”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了却的是哪个君王呢？

又能换来什么身后名呢？

“可是阿宣，你既然不甘心，又为什么非要囿于此呢？只要你……只要陛下还能再撑十年，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啊！”

“可万一不呢？阿舟，我不敢赌。我这个人，赌运不好，还学不会愿赌服输。或许我最大的运气，全都用在了遇见你。”

“退一万步讲，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我走了，你怎么办，淮王府的属官怎么办？你让太子如何看待你们？”

“可太子无能是太子的事，宗室无能是宗室的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舟半跪到于宣的面前，摸着于宣的膝盖，坚定地继续道：“阿宣，如果京城真的会对一个身体有疾的藩王如此忌惮，这样的京城，哪怕你刻意避让，又能维持多久呢？”

“阿宣，让我们对京城多一点信心，好不好？”

于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这样剧烈的争吵耗尽了他的力气，精神也松懈下来，连思绪都没了逻辑。他被顾舟凌空抱起，在顾舟的臂弯中半睡半醒晃到了寝殿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夺嫡不是顾舟自己说的吗？怎么最后锅扣在了他身上？

对此，深藏身与名的顾舟表示，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说要开一扇门，是决计打不开这扇窗的。

他早就发现了，于宣这个人，什么都好，可就是想得太多。走三步想一步的人容易被坑，走一步算一步的人走不远，走一步算三步可谓智者，一步还没走就开始想八万步……

当然是我们英明神武深谋远虑的淮王殿下啦。

翌日，淮地朝会。

这是自祈晴后，于宣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无论之前顾舟和各个同僚打嘴仗打得多欢，众人心底，对于宣却有着不敢言说的敬畏。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于宣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将陈极明升暗降，任命为淮王太傅，他空下来的内史之位，则留给了顾泰。

顾泰与顾舟的风格并不完全一致，顾泰更重细物，如何牧民、如何经商，他谈起来便滔滔不绝，难得的是，句句都是可以直接吩咐下去做对切实可行的方案。

借此机会，于宣推广了广大穿越者都会做的，重实干，抑虚名。

如今尚承魏晋遗风，世人皆以狂诞为名士的标配，仿佛做官便是降咖，做个好官更是被鄙为俗人。于宣对此心知肚明，世家失去了割据一方的实力，却仍然牢牢掌控着世袭的权力。这样努力了也没用，不努力也不会有惩罚的制度下，掌握话语权的世家便摸索出了一套以清淡无用为核心的美学。

可人美是美，谁不想看一群帅气的美男子天天琢磨着吟诗作画，出个门还要化妆呢？于宣当然也喜欢，可他用人的时候便开始发愁，这官员他不干活啊……

正好趁此机会，于宣便希望松松土。他一时半会动摇不了士族的统治，但顾舟说得好，十年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他现在想做的，只是埋下一粒种子。

万一碰巧有后生同样有了这样的想法，他遗留下来的痕迹便可以做一只扇动飓风的蝴蝶。万一没有。他起码获得了折磨折磨老学究的乐子看。

这不，当他刚提完“量化官员产出、拉通书院方向、赋能平民教育”，还没开始细化颗粒度，就被下面的议论声打断了。

令于宣没想到的是，出声反驳的居然是陈极。你是寒族啊，寒族！这种明摆着削弱世家势力的措施，您老在这里添什么乱？

这可是于宣想破脑袋想出来的主意。他与顾氏休戚与共，削弱世家对顾家影响不大。一方面是教训淮地蠢蠢欲动的地头蛇，给平民子弟一个出仕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在彰显自己能力的同时，尽可能降低对京城政局的影响。

可偏偏没想到，本该跳得最欢的世家沉默不语，反而是寒门顾虑重重。于宣和陈极唇枪舌剑了半个时辰，终于搞清楚了原因。

寒门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你说他是平民吧，人家有品级有家谱；但你要说他是士族吧，他们很多人几辈子都没当过官，如陈极这样头发花白了也只能当顶级世家子手下的，还算是混得好的。

对他们而言，上升通道有限，下降风险却极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最怕的，反而是掉进下一阶层，或下一阶层的跃升。

好在于宣有着从信息爆炸社会练就的重要功力——当杠精，他能一人对战上百个喷子，区区一个陈极还不在话下。归根结底，他们同样渴望上升，如果能有一个和上品世家同台竞技的机会，多年下来，哪怕自己无寸进，可家族中的年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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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