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淮王长史?”听了顾舟的话,卧在马车上的于宣不由用手半撑起了身子。马车内昏暗无比,并不适合燃烛,以于宣如今残存的视力几乎是一片漆黑,他以为撑起了身子是面向了顾舟,却不知一双盲眼却对着窗帘。顾舟并不拆穿,只是扶着于宣重新躺下:“一会车动不稳,殿下小心。”
于宣却并不好糊弄:“我问你为什么当淮王长史?祭天一过,我的身体瞒不了人,任谁都能知道父皇没有立我的意思,你之前不过为我讲学,完全可以继续当新太子的太傅,为何跟我到封地?你可知,长史不同于封疆大吏,出身淮王府,日后仕途必然坎坷。”于宣自启蒙起,于棣就几乎绝了立于宣为太子的想法,因此朝中诸事,虽不瞒他,却也不会刻意传授,于宣仔细挖掘了记忆,还是一无所获,右眼随着他的思考而不断震颤,于宣却一无所知,只是皱眉道:“你若是得罪了谁,可同我讲,我毕竟是父皇的子嗣,如今自避京城,想要保你还是容易的。”
顾舟却挑了挑眉:“殿下,臣就不能单纯为你而来吗?”瞧见于宣的脸色更加迷茫,他轻轻叹了口气:“臣六元及第,少年登科,自觉为官作宰尚未可知,可论起笔墨文章,天下应无敌手,直到遇见殿下,才知人外有人,臣愿奉殿下为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顾舟说的真挚,于宣自然感受的到,只是……唉,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何必庸人自扰。
话说开后,于宣与顾舟逐渐熟识起来。于宣视顾舟为友,两人的关系自然突飞猛进。车中不辨岁月,还好顾舟对沿途山川地貌民风习俗了然于胸,对于宣侃侃而谈,于宣也难得被感染出少年气,每经过繁华市井,便取消亲王仪仗,轻衣简从,顾舟推着于宣,带他品尝各地风味,有时坏心眼地给于宣投喂一些远不在舒适区的食物,惹得于宣瞪大了盲眼,不管不顾地试图抓住顾舟暴揍他一顿。
刚离京的时候,于宣明显郁结于胸,人总是恹恹的,他时间观念本就不强,马车又颠簸,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醒了就极容易被惊吓,一点动静都容易惹得心脏过快,日子过的乱七八糟,连顾舟都被折腾的有些受不住。如今恢复了活力,总是出来晒晒太阳,脸颊难得都有些颜色,让顾舟总是在内心暗暗赞叹灼灼其华。
这一日,两人定在了远近闻名的一座茶楼,据说这座茶楼的东家也是能人,大家虽不知姓甚名谁,可听到说书先生讲的当朝轶事,都是京城的第一消息,且门阀武将多有涉及,却从来无人上门砸场子,就知道背后实力不容小觑。这样的茶楼,店小二自然也是人精,看着于宣与顾舟两人相携而来,衣着锦缎,背后健仆也是训练有素,隐隐有杀伐之气,即使于宣被推着轮椅,椅背并未完全直立,从腋下到脚尖覆盖着薄毯,轮椅离地极高,一看就是完全无法行走的样子,垂着眸子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却也全然没有打发残疾人的姿态,只是吃不准于宣的状态,对着先行上来的健仆介绍道:“小店有上下两层,上层有雅间可供各位小憩,下层虽无隔断,但小的也可为各位贵人竖一面屏风,只是地方狭窄难免冲撞,不知……”
健仆回身看了看顾舟,一个眼神便知,熟门熟路地订了天字号房。小二喜笑颜开上前带路,一名健仆拍了拍于宣的手以提醒,取下于宣身铺的薄毯,只见于宣的身体歪歪扭扭被几条黑色束缚带捆在轮椅上,健仆一取下大腿处的束缚带,于宣本斜靠在一旁的两条腿就不自觉大开成箕坐,等解到最上面的束缚带时,于宣本来微闭的双目一下圆睁,眼珠震颤,双眸毫不自知已经挤到了一起,双手却只顾紧紧握着扶手,待解完后由身后的健仆引导环住身前健仆的脖颈,这才慢慢起身,众人只见到于宣浑不着力地靠在健仆背上,虽然长袍的长度明显刻意设计过,却隐隐能看到一双黑靴来回晃动,没走两步却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只见一只黑靴竟直接落地,露出明显下垂变形的玉足套在完全撑不起来的袜子里。
正常来讲,这个时间的茶楼人满为患,掉个靴子的声音应当完全听不见。于宣的骨骼本就没长太好,如今彻底瘫痪,足下垂极为严重,时有穿不住靴子的现象,掉就掉了,于宣自己没感觉又看不见,侍从也自然不会多嘴。只是今天,于宣一行人明显绝非寻常百姓,于宣自身又容貌昳丽,与身下的轮椅反差极大,众人早就屏住了呼吸围观他的一举一动,因此靴子落地的声音极为明显,于宣对声音又敏感,不自觉回过头去,一双受到惊吓的眸子四处乱翻,左眼的眼珠已经挤进了眼角,右眼更是翻了上去,露出灰色的阴翳,格外诡异。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楼不知谁带了自家小儿,童言无忌又不懂得遮掩道:“阿父,这个哥哥怕不是妖怪,他……他怎么连眼珠子都没有啊?”顾舟心下暗道不好,直接于宣脸色发青,隐隐是心疾复发的前兆,还好于宣深吸了两口气,强行平复了下来,低声道:“先上楼吧。”
到了楼上,于宣被妥帖地安放在了一张矮塌上,他命小二多拿了几个靠枕,勉强靠坐了起来,他不敢破坏平衡,只是微微转了转头。
“顾舟”
“臣在”
“你老实说,我现在的眼睛,旁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顾舟沉默了一下,于宣却直接发怒:“我是看不见,你们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一个两个都不说话吗!”
顾舟连忙上前,握住于宣的手,于宣的感知能力并不强,手被握住才能知道顾舟坐在旁边。他知道,于宣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侍从前还好,他看不见感觉不到,便装作无所谓,但别其他人看到是万万不能的,他只能勉强回答:“你现在……右眼已经有些变形,阴翳明显,双眼的眼珠也经常震颤,有时候……会与旁人有所不同。”
于宣沉默了半晌,他其实不知道常人的眼珠是怎么转的,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依据上辈子的经验,仿佛是黑白交杂?黑暗的时间太久,他脑海中的清晰的彩色的画面逐渐被黑白替代,但他相信顾舟的判断,接道:“以后,拿个什么东西把我眼睛遮住吧。”对他而言,如今的残余视力也不过是能分辨个白天黑夜,反正也看不清东西,遮不遮也没有任何影响。“不过,刚才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那么安静,我猜,是我身上的东西吧。”
顾舟这次倒没有隐瞒,反正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于宣并非女流,也没有必要惺惺作态:“是,你的脚,现在有些变形,不太能穿得上靴子。之前你穿的是短靴,掉了两次后换了长靴。”他生怕于宣直接来一句不穿靴子,连忙补充道:“你的感知不敏锐,有时候磕了碰了自己都不知道,还是要穿个靴子,避免外伤,不然下肢血液循环极慢,伤口难以愈合,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对于这点,于宣倒是深有体会。他左腿骨折后,好一段时间,他白天黑夜都在痛,也不知道是真的疼还是他的幻觉。但说起足下垂,于宣不知燃起了哪股兴趣,顺着自己的身体向下摸,试图摸到脚尖。他抚过胸口,胸口以下就仿佛连接忽然中断,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却仿佛是在摸一块木头。逐渐向下,他摸到了一处微微湿润的布料,估计是自己的尿布,再往下应当是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大腿,他双手顺势环住,却感觉胳膊不够长,正在自己脑海残存的图像中翻找他现在应该是个什么姿势又要怎么往下摸,只听到顾舟轻轻在旁边提示要把他的腿竖起来,让他不要动。于宣感受到自己双手抱着的那个大腿被人抬高,他顺着往前摸,猛然摸到一处凸起,这才惊觉自己的膝盖居然比大腿宽了那么多。继续往下环,他一路摸到了脚,却皱着眉头:“不行,我已经忘了正常人的脚是什么样子了,这样根本摸不出来。”
于宣眼珠乱颤,猛地一定格:“顾舟,借我摸摸你的脚,快!”他空出右手,隔空拍了拍,显然是要让顾舟把自己的脚献到于宣的手上。于宣不觉得有什么,他从小活的众星捧月,自从被发现眼睛不好就开始以手代眼,早已养成了用手摸的习惯。可顾舟本身就心理有鬼,听到此言竟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于宣却全然不知,他没摸到,还以为顾舟走了,连喊顾舟三声,顾舟只好硬着头皮安抚他的小殿下,说正在拖靴子,马上就好,珍而重之地把自己的腿递到了于宣的手上。
于宣只感到触手火热,不比不知道,和孤舟的腿比起来,自己的简直就是枯木烂枝。于宣把两条腿并在一起,显而易见地一高一低,他这才意识到两个人似乎身高也相差很高。一路摸下去,于宣越摸越心酸,别人的腿啊别人的腿,自己这才瘫痪一年,腿上别说肌肉,连肉都没剩几两,而顾舟的腿却充满力量感,于宣忍不住捏了又捏,还好他看不见,不然顾舟脸上的可疑红色,简直一目了然。
等摸到脚踝的时候,于宣终于意识到不对。顾舟脚面向下,顺顺当当从小腿滑下来,自己却是诡异地弯成了一个弧度。顾舟看的出来,或许是因为出生开始就没有看清楚过,于宣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很冷漠的,总是觉得看不见不方便,可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于身体的复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因为他对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如今于宣好不容易有兴趣,自然要满足。他握住于宣的手,一点一点带着于宣摸,让他感受到现在的身体。于宣摸了半天摸没了耐心,自暴自弃道:“行行行,你想搞复建就搞吧,我睡了,不过,作为教具,你让我复建哪里,我就摸你哪里!”
闻言,顾舟直接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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