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暗影和光淌进车里。
封晋推开副驾驶的门,虞然只得硬着头皮坐到前面,边拉着安全带系上边说谢谢。
封晋对他这些不必要的客气尤其不满,面上不显,从储物盒里抓了把糖果抛过去。
虞然反应极快,当即并紧双腿一颗不落地接住。
糖纸是清一色的金黄,芒果味的。
封隋惊讶地嚯一声,凑上前双臂撑在俩驾驶椅侧,“哥,哪搞这么多糖啊?”
“买的。”封晋说着往后抛了一颗。
封隋疑惑地嘀咕:“靠,怎么全是我同桌喜欢的味道……”
封晋淡淡嗯一声,“特意买来还他的。”
虞然捻着糖纸的动作一顿,他头低得很低,背微微伛偻着,很专注地剥糖。
糖纸在手指的碾压下由皱转平,他的眉头在窸窣的动静里越皱越深,“不用计较得这么清楚吧。”几根棒棒糖而已。
封晋瞥他一眼,只望见他的头顶,心软了一下,嘴上不饶他。
“你还在公寓做过几顿饭,回头你有时间,我也给你做几顿,还你?”
封晋说:“不过我厨艺水平有限,要难为你多海涵了。”
虞然倏地转过头来,封晋被他灯色髹得更亮的瞳仁晃了眼,放缓车速。
虞然说:“我没那么想。”
封晋拨着方向盘,半晌没作声,等虞然将头转向窗外才说:“你那天将外卖钱转我的时候,不是想着还我?”
虞然缄口无言,想了,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别再欠这人更多。
气氛凝滞,封隋从后座再度凑上来:“哥,周和宁那傻逼之前说了嘛,我同桌这人就是欠不得人。”
“是吧,爱吃糖的小屁孩儿。”封隋把手里的那颗糖丢到虞然腿上。
甘甜的香息从身旁漾过来,封晋不客气地把他脑袋按回去:“你也一样,小屁孩儿。”
“过了下个月我就十八了,”封隋不爽,“再说了,我们可不一样,人有女朋友我没有。”
虞然咬破糖果,皱眉道:“我没有。”
“唷,害羞呢,今儿在学校出双入对的不是你俩?”封隋白眼,“谈就谈了呗,有什么好遮掩的。”
虞然连剥两粒糖,口中嚼得震震作声,眉头紧皱,“早恋不好。”
“觉悟挺高,”封晋说,“事无绝对,也不尽然都是负面影响?”
“不知道,没试过。”虞然说。
他顶了顶因方才大力咀嚼震得发痒的右腮,不由问:“您有这方面的心得体会?”
封晋撩起眼皮瞧他一眼,连敬辞“您”字都用上了。
封隋在后头一脸兴味地说:“我哥当年那可是赋仁高中的传说,一身反——”骨。
封晋幽幽然望向后视镜,封隋瞬时觉得通身一凉,搓搓手臂,止住了话头。
指着十米开外的奶茶店,“咳,哥,我同桌到了。”
封晋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靠边停下。
封晋还没问封隋说:“他在这打工。”
虞然下了车,停在车边往窗内说了声谢谢,“你们要喝奶茶吗?”
“今天就不喝了,”封晋拒绝得干脆,把他落在座位的糖果抓起来,又添了些,下巴一扬,“过来点,伸手。”
虞然应声照做,手里落了一把糖,指腹蹭过对方温热的手腕。
封晋因他手指略粗糙的薄茧皱了皱眉,轻叹口气:“给你糖,是因为你来,我往。”
“不是要还我?”虞然问。
封晋点头:“不是,不过你下次还用欠与还的那套,我也不介意跟你好好算算。”
虞然嘴角往上牵了牵:“也没生我气?”
“生气,”封晋见他唇角迅速僵住,“有那么短短几秒。”
手机嗡嗡地震动,来电显示“人来封”。
封晋摆摆手,示意虞然进去,随后接起电话。
“一个月就回来一次,还迟到,你们干脆都别回来了!”老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
“好啊,感谢您老善解人意。”封晋听完把手机往后一丢。
封隋接着怼:“爷爷,我也觉得一个月一次太频繁了,我哥工作忙,我学习任务繁重,您看以后干脆一年见一次怎么样?”
“不怎么样,胡闹,”电话那头的人换成了封镇南,“你们还有多久到。”
封隋冷声:“少管我,我今天不回去。”
“电话给你哥。”封镇南说。
封晋见是封镇南,态度稍软:“小叔。”
“爷爷年纪大了,受不住气,何必跟他逞几句口舌之快呢。”
封晋沉默,封镇南又说:“把封隋带回来,大家都等着你们。”
*
封晋和封隋到的时候,整个饭厅里只有偶尔的碗箸触碰的轻微动静。
老爷子端坐主位,下来左右分别是封湛东和封镇南。
再下来是独坐的封糖,小小的身子像是被焊在对她而言宽且深的椅座上。
封隋刚进来就狠狠皱起眉,把封糖抱到自己腿上:“哥哥跟你一起坐。”
“豌豆,虾……操,连一个五岁小孩的喜好都要剥夺。”封隋拿起筷子拨了拨她小碗里的菜,气得想砸碗。
“没关系的,对身体好。”封糖转头冲他笑了笑。
“好个屁,别吃了。”封隋把她的碗推走,换了一套新碗具,“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小孩乌黑的眼睛扫了一圈大人们,见他们都没反应才指向自己爱吃的糖醋素排。
喂封糖吃了个饱,他自己一口也没动,完全没食欲。
封晋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老爷子目光落下来,封晋无畏地迎上他的视线,站起来,“先走了。”
“站住,”封湛东叫住他,“爷爷还没吃好,坐下。”
“还有事,恕不奉陪。”封晋从不惯着他们。
这几个男人一丘之貉,把家里的女人们都逼得出走,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同坐这么会儿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封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刚打开车门,下一秒被人按住了。
“给个薄面,明天再走。”封湛东拍拍儿子的肩膀,“爷爷高血压,你别老气他。”
封晋哂笑:“好,我这就走,不气他老人家了。”
“混小子,什么老人家,那是你爷爷。”封湛东说。
“上个月饭都没吃成,他一个人在老宅,冷清。”
“他自找的。”封晋一点也不同情那老头。
但到底还是留了下来,有段时间没见封糖,她好像更“懂事”了些。
在封家那套高压教育下,她比封隋安静太多。
*
十点半之后的公交十有九空,虞然头靠着窗,低头把玩手里最后一颗糖。
凉凉的夜风从窗隙吹进来,没一会儿脸皮就被吹得冰冷。
越冷头脑越清晰,感知也更敏锐。
背后有一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身上,他迟迟没回头确认,趁着车辆途径桥下的时候,才通过车窗的映照里瞧了一眼。
车里仅有四个人,他回头看了看。
大都是坐到底站的乘客,他看过去时,基本上都闭着眼睡觉。
有可能只是无心的一瞥,虞然想着重新靠回去。
第二趟公交下来后要走一段路。
别墅区的路段尤其宽且寂静,头顶的电线在宽阔的柏油路上晃出一**的浪。
心跳骤然加快几分,虞然提起步子,身后的脚步倒是不疾不徐地跟着,似乎一点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直到看到住户,虞然深吸口气,骤然止步,回头。
几步之遥,男生背光而立,摘下兜帽,然后笑着冲他摇摇手,好像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好久不见。”
虞然愣了几秒,听觉较视觉先一步调动起记忆来,之前在小迪吧里,那个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的人。
随后他才想起来,在那之前,他们在小镇见过几次。
那帮专替高利贷老板收账的打手混混里边,有个瘦高的男生,沉闷寡言,爱穿兜帽连衫,总戴着口罩。
虞然皱了皱眉,他们见过面但从未打过招呼。
男生朝他走近一步,“对待许久未见的朋友,你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冷淡了?”
男生语气里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熟稔。
虞然漠然道:“我没有朋友,也不认识你。”
闻言男生扬起的嘴角慢慢压下来,目光也跟着渐冷。
他在背后望了他那么久,从小海镇追到景城,结果就换来一句:我不认识你。
“你这样可让我有点伤心了,虞少爷,”他伸手按了按闷涨的胸口,“你的朋友们知道你是从小海镇来的吗?”
“他们知道你打架抽烟喝酒,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力狂吗?”
“哦,还有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知道你有个交际花妈妈吗?”
他每说一句,虞然的脸色就冷一分,久压的狂躁因子在身体里疯狂乱窜,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
他骤然举步,却脚尖还没彻底落下前停住了,手心硌得发痛。
虞然长呼出口气,在男生怪异的目光中剥开发粘的糖果,含进口中。
男生眼见他额间跳凸的那截青筋不动了,像是被打了一针镇静剂,他嘴角勾出讽刺的笑,“看来这两个月,你的改造挺成功的。”
“对了,于哥知道我找到了你,还让我问你好呢。”男生说。
虞然不吭声。
男生向他走近两步:“你一声不说就跑了,于哥挺想你的,说那帮大老爷们里面,数你最有前途,想让你接他的班。”
虞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让你来找我的?”
“一半一半。”男生摸出烟与打火机,摘下口罩,露出异常苍白的脸。
淡紫色的胎记从左半边脸蔓延至颈脖。
他摇出烟支往前虞然跟前递,虞然没接。
前段时间他就察觉被人跟踪的事,原以为是封隋,现在看来都是眼前这个人。
“我叫陈实。”男生自顾自地介绍自己。
“关我屁事。”虞然转身就走。
陈实吐出眼圈,直至虞然的身影完全不见,他弹开手里抽了一半的烟,弯身难受地咳嗽起来。
这是虞然平常惯抽的牌子,便宜,劣质,呛喉。
但虞然好像很喜欢,抽烟的时候,明艳的五官笼在薄薄的烟雾里,浓黑的剑眉眉梢微微跳动,有种野性难驯的美。
他很喜欢。
“下次再见。”他朝着沉寂的夜色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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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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